第20章
  乡下人种树,讲究一个用处,好好儿的树是不敢轻易去动弹的,得选好了日子,适合动土适合砍树的日子才可以,不然容易犯煞,很是让人忌讳。
  结果那换地的人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没有打招呼,就去把树给砍了,那么大一棵树,齐齐根儿的就没了,只剩下粗壮的树墩在那里。
  姥爷就突然不行了,去医院检查,是癌症晚期。
  这个年头,癌症似乎大家还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倒是治疗花很多钱,姥爷才五十岁出头,但是不肯在医院治疗了。
  治不好,花的钱好多,就回来等着了,等着回来的时候,人就不能站着了,没几天就已经是回光返照一样的了,病发的特别快。
  姥姥不敢对着别人说,这样的话儿捕风捉影的,可是她对着马永红说了,当时阴宅先生说的话他们不放在心上,现在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寄托,就是因为树没了,人才最后不行了。
  不然年纪轻轻,正当年的时候,才五十岁的人啊。
  “男丧夫,女丧母,永红啊,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的人,一辈子坎坷,你看看你爹,一辈子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好容易退休了,他忙活了一辈子,没有拿退休工资就到了这一步,一辈子没福气。”
  一边说一边哭,马永红也在擦眼泪,怀里面圈着慢慢,她不去地里了,就在这边守着,慢慢因为小,打人觉得她不懂得什么叫死亡,不懂得什么叫命运,因此说话从来不忌讳着她。
  慢慢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也不知道什么叫人没了,小时候不懂离别,也从来不晓得什么事永别,再也不见。
  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别人流眼泪,穿着白色的衣服,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送葬的队伍,听着一套套的流程,送着已经去世的人,一步三叩首归西而去。
  最后去世的那一天,姥爷还是没有闭眼,但是人已经到了地上了,讲究规矩,不死在床上,看着差不多了,就在地上一副草席子,穿好了藏蓝色的唐装,躺在那里,等着死亡的来临。
  晚上有人陪着在旁边守着,怕咽气了,这些都是大姨的活儿,大姨疼人,她心肠最好也最软,最后的时候只拉着姥爷的手,不肯说话只是哭。
  姥爷一直看着门外,马永红牵着慢慢,屋门开着,慢慢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宝蓝色的衣服,她害怕这个,不肯进门。
  马永红也不勉强她,只让她去前面大姑张向南家里,张向南家就在姥姥的前面一条街上。
  马永红自己进去了,跟大姨低低的哭着,姥爷一直等着大舅从城里面接了双胞胎孙子来,才肯闭眼,他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对孙子,聪明伶俐又爱学习。
  姥爷苦出身,当年娘改嫁了,他曾经跟着去了几年,去那边上学,因为要干活儿,学校里面一周去一两天,即使是这样,学习成绩也是第一名拔尖儿的。
  只是后来,后爹不让去上学了,老师亲自来家里,跟后爹商量着,“不要学费了,孩子是个好苗子,要他去学校里面去。”
  那时候的学费,是半袋子地瓜干。
  后爹不肯答应,要姥爷去地里面干活儿,为此老师走了,姥爷为着这个事儿,记恨了后爹一辈子,一怒之下又回来了,再不肯去后爹那里去,十二三岁回来订立门户,自己种地去。
  白日里去地里,然后趁着空跟人家学写字,到了晚上回来的时候,胳膊上都是记下来的字儿,然后自己在灯下面学,为此学了个七七八八,最起码是识字儿的。
  然后成了公社的干部,带着村子里面的人挖水库,兴修水利,破四旧,他兴修的水利工程在他去世几十年以内,依然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水库,到了干旱的时候放水灌溉农田。
  所以他自己受过了没有文化的苦,从没有机会享受教育资源,因此对着聪明伶俐的双胞胎孙子很是喜爱,爱他们喜欢看书能坐的住,不到处去疯玩。
  慢慢在姑姑家里玩,姑姑疼她,给她洗了桃子吃,有去煮花生,盐水花生,刚出来的花生,里面不加别的东西,八角花椒放进去加一点儿盐,好吃的很。
  这样的孩子吃食,马永红是向来没有功夫做的,也没有这个精致的心思。
  突然就听到后面嗡嗡的哭声,越来越大。
  姑姑赶紧从厨房出来,看着慢慢,“你姥爷没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不可知,却依旧可期。我将继续怀揣着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有些人,只能陪你一段路。
  第29章 姥姥
  慢慢手里的桃子一下子滚到了地上, 她刚才随意的脱开马永红的手不肯进屋, 却不曾想到,那是这辈子离着姥爷最近的时候了,以后的每一天, 都是永别。
  姑姑牵着她送到后面去,她依然不敢进屋子,屋子里面高低起伏的哭声, 慢慢站在外面, 看着大舅跟二舅出来, 红着眼睛,却还要去准备人的身后事,该去送帖子的送帖子,还要去准备酒席,棺材值钱,没有一样儿是轻松的。
  慢慢站在院子里, 看着人人的脸上带着眼泪, 慢慢地就有点模糊,她低下头,一半院子在阴凉里面,被屋子挡着的, 一半是在太阳里面, 阳光很是刺眼的疼。
  心里面一阵恍惚,她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只是说不出来, 也不曾记得,此时此刻,好似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只是看着别人在欢笑流泪,看着别人的过往。
  姥爷去世了,大舅二舅多少年闹得不可开交,为了老宅,为了姥爷的钱,为了家里的几分地,为此给姥爷不少生气的时候。
  可是人没了,兄弟俩似乎成了这世界上能相互依靠的人了,和和气气的办完了丧礼,风光的给姥爷送进去了阴宅里面。
  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论是什么出身,不论是中间起起伏伏,好使跌宕起伏,最后一坡黄土,人死为大,万事皆空。
  姥姥骤然就是一个人了,她不曾见到人就哭,只是跟往常一样的,提起来的时候,只是说一句,“命不好,一辈子苦命。”
  可不是,熬了一辈子,一辈子受穷,去当干部的时候,整天出去开会,家里孩子不管,地里的活儿也不管,都是她带着孩子们过得。
  他当干部出去开会,出去交公粮干活儿,从来不肯出去吃饭,都是自己带着粮食出去的,生怕吃了国家人民的钱,不曾贪污一毛钱,不曾拿过人民的一针一线。
  家里唯有吃饭的那一张小饭桌子,是隔壁村子的一个人送给他的,姥爷收下来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五十岁出头的时候去世了,要是活着,退休工资拿着应该安度晚年了。
  所以姥姥才会对着马永红说那句话,丧父长子,无母长女,自来命运不济,多见端倪,十有九中。
  马永红怕姥姥一个人总是寂寞,没过多久就送着慢慢来陪着姥姥。
  姥姥很愿意了,她疼爱孩子,而且是无差别的疼爱,从不因为孙子是自己家里的男孩子,而多疼爱一点,多外甥女差点儿。
  她总是家里有什么,就给什么,只要你来了,从那以后不藏着东西,不会不给你吃。
  就是姗姗表姐来了,说是喜欢什么,姥姥也从来给她做好了,要什么给什么。
  她跟大姨是一样的,看着谁都比自己重要,看谁好都比自己好,看别人高兴了,比自己都要高兴。
  慢慢也愿意来,因为总是吃好吃的,姥姥手巧,会各种各样的零食,她愿意在这里待着。
  晚上的时候,姥姥就带着她到前面靠着马路的宽阔高地儿上纳凉,慢慢记得很清楚,每一个晚上,都是夜色温柔得很。
  三五个人,七八个人在一起,自己带着马扎,或者是坐在石头上,不记得有没有风,只记得不曾热过,没有电风扇吹着依然感觉很凉快。
  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姥姥那一段时间总是说起来姥爷,她信轮回,也信善有善报,姥爷的福报她觉得应该是在后面的。
  “那时候,他去开会学习,到东北去,有人没钱了,问他借钱,几毛钱的火车票,慢慢姥爷心善,就给垫付了。”
  “谁知道,到了地方食堂里面吃饭,没想到那个人是厨子,家里过不下去了,经过人家介绍关系去东北当厨子去了,正好就是在姥爷吃饭的那个食堂。”
  说到这里,她总是一副自己很信服的样子,在那里表情极为浓重了,“她姥爷去打饭的时候,上面是白菜,下面的半缸子全是肉片子。”
  “等着她姥爷回来了,说是吃了一个月的好饭呢,顿顿都是肉,都是人家那人偷着给他的,没想到几毛钱火车票,换来了这么大回报。”
  慢慢就趴在她膝盖上,她的小板凳是小小的一个,一只手垫在下巴上,仰着头看着天空,深蓝色的丝绒一样的颜色,星星那么多,那么开阔。
  乃至于长大很久以后,慢慢都觉得晚上的天空,应该是蓝色的,不应该是黑色的,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
  听到吸引人的地方,就开始前后的追问,她喜欢问问题,这边的姥姥姥爷们都知道。
  “为什么没有钱买票?”
  “就是没钱啊?”
  “为什么没钱?”
  姥姥不会华丽的词汇来形容,她回答不出来这么简单的问题,那时候的人就是穷,就是没有钱,别人也懒得回答慢慢的问题,因此姥姥就说,“穷。”
  “为什么穷?”
  “那谁知道啊?那时候都穷,都没钱。”
  追问到说出不来,姥姥就来回那几句话,慢慢问不出来什么,也不再去问了,只是听着。
  她最爱听神仙志怪的故事,哪里早多少年以前有一条龙,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走了。
  又或者是哪里有什么奇人异事儿,哪里的老柳树曾经成精了,又怎么遭受了天打雷劈。
  说的最多的是以前的穷日子,家里兄弟姐妹多少的苦难啊,慢慢就半耷拉着眼皮子,看着星星在眼睛里面,她用一整个眼眸,把所有的星空跟蓝色的大海眨到眼睛里面去。
  一晚上一晚上的,白天姥姥就在家里忙着,或者去地里忙一会儿,慢慢就去姑姑家里玩儿,慢慢很少在姑姑家里吃饭。
  她知道,姥姥一个人吃饭,不高兴。
  没有人跟她说过,她自己感受到的,姥姥想跟她一起吃饭,所以每次到了饭点,都做了好吃的喊她回去吃饭,如果她不吃,留在姑姑家里吃饭,姥姥就要再喊她几次。
  加上姑父在家里,姑父耳朵不好,对着慢慢总是逗着玩儿,大概是觉得慢慢反应慢,慢慢在姑姑家里吃饭总是不自在,所以每次姥姥一喊,她就很快的回家。
  一直住了半个月,慢慢要回去上学了,马永红看着她年纪够了,六岁的人了,要送到学校里面去,省的在家里还要人看着,早点去学习文化。
  姥姥舍不得,“慢慢在这里,我们娘儿俩很好,也不哭也不闹,吃饭也吃得好,陪着我一起吃饭,晚上我们就出去凉快,回来就睡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在这里,我觉得吃饭香呢,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吃饭还没滋味了呢。”
  一边说着,一边去擦眼泪,脸上还带着笑,其实心里面都是苦,这样的事儿,不值得哭,她也不想哭,只是一时间没忍住。
  怕被人看到了不好,一把年纪的人了,就连随意哭的资格都没有了。越是年纪大的人,似乎就越不应该哭一样。
  马永红就板着脸,她从不会服软说软和话,特别的刚,特别的坚强,“哭什么,就这么点儿事,眼窝子怎么就那么浅呢?”
  “慢慢回家了就回家了,你一个人吃饭怎么就没滋味了,大鱼大肉的好好吃,一个人也得好好吃饭,别在那里想有的没的。”
  冷声冷气儿的,带着斥责,嘴上说的硬,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得,她心里面也泛着酸。
  可是生活不会对任何人手软的,不会对任何人心软,不会因为你觉得苦,你觉得过不下去了,而对着你好一点,多给你一点福气。
  不会的。
  马永红从来都知道,人得自己刚起来,自己坚强,那什么困难,什么妖魔鬼怪,都死在一边去了。
  人,是不能被打败的。
  如果她现在跟着姥姥一起哭,一起觉得孤单寂寞,一起觉得日子难过,那以后姥姥自己的日子,怎么才能过下去呢?
  所以只能这样,学着坚强,姥姥一个人也要学着好好吃饭,一个人好好做饭吃。
  走的时候,到底是不忍心,“等着她放假了,就给你送过来,正好给我看孩子了。”
  姥姥赶紧答应了,夸着慢慢,“听话的很,也不哭,也不闹着回家,做饭给什么吃什么,一点儿也不左性子。”
  给慢慢带了不少吃的,她一个人,吃什么也没味道,家里的鸡蛋,再没有比慢慢更小的孩子了,总是捡出来不少,给包在包袱里面,多的时候就二十多个,少的时候十来个,给慢慢带回去吃。
  一直送着慢慢跟马永红走老远,马永红从来不回头的,只是给慢慢说,“你跟你姥姥说,让她回去吧,别送了。”
  慢慢这才学会了回头,原来会有人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离开。
  她扭过头去,姥姥就对着她笑,对她挥着手,“啊,走啊,走吧,走了。”
  慢慢就鼓足了勇气,张开嘴巴,她从来内向,不敢当着很多人的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喊。
  她吸了口气,学着大人的样子,声音响亮的很,“回去吧,姥姥,你回去吧。”
  姥姥总是不动,只是一直挥着手,“啊,走吧,路上慢点儿。”
  慢慢就再喊,“回去吧,姥姥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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