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疏风骤 1
  听到燕使墨十三的名字,云韩仙脑中还来不及反应,脚已迈出一步,紧接着第二步又在瞬间走完。安王这才知道伸手,却只拉到她飞舞的一缕发丝,满心有如虫蚁噬咬,一时竟不知如何动作,手长长伸向她的方向,有如危立于悬崖边,寻求救命的绳索。
  为何刚刚还缱绻情浓,一听到那人名字,她就能抛下所有,立刻撤身,即使知道前方是绝境?
  为何做了这么多,她仍然一无所动?
  一生钻营设计,算计人心,身心俱疲。这一瞬,他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既然活着如此痛苦,何必再继续苦苦挣扎,不如放手,归隐山林或者永远长眠地下,以图来生。
  他的手慢慢放下,挺直的肩膀陡然垮了下来,明知该追回她,脚却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皇上和群臣眼睁睁看着云韩仙跑出大殿,很快就只剩下一个白裘飞扬的背影,接着,也许是嫌累赘,她把狐裘解下,大红的衣裾脱出束缚,仿佛涅槃的凤凰,带着满身烈火冲出重围,在灰暗的天空烈烈起舞,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皇上定定看向木雕泥塑般的安王,在心中轻叹一声,“她们都一样,不爱就是不爱,个个铁石心肠,残忍至极!”
  玉连真瞥了安王一眼,用全身的力气把乐乐拥入怀中,第一次感谢上苍的恩悯,百般磨难之后,到底还是没有把爱人夺走。突然,他心头一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高高在上那人,暗道不好,急忙在乐乐耳边道:“赶快去把夫子追回来!”
  乐乐毫不犹豫冲了出去,霍小尧早已跃跃欲试,见妹妹有了动作,也提起一口真气跑到乐乐身边,拉着她的手飞奔。
  太子满脸的血已干,状若鬼魅,瘫坐在地,怔怔看着几人的背影,嘴角突然狠狠牵起。
  有种勇气,不到万不得已,退无可退,不会被激发出来。经过这些天的遭遇,他已深深明白,他做不了明君,也不会成为懦夫,他也有要保卫的东西,以前是皇位,现在皇位在手,他该为自己的朋友,该为翡翠的长治久安做点什么了。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云韩仙跑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跑到宫门,不知谁叫了一声,“抓住她!”一直呆若木鸡的内侍和御林军倾巢而出,齐齐朝她追去,一时内侍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堪。
  这时,安王一直盯住她背影的眸中突然闪过一道银光,因为从心底发出的疼痛,安王的瞳仁剧烈收缩,脚下一点,朝那方狂奔而去。
  来不及了,云韩仙身形一震,在两个御林军面前扑倒在地。追得最近的几个御林军自知不妥,不进反退,剩下她一人孤伶伶伏在带着残雪的地面,很快,鲜血就把身边的白雪染红。
  她咬着下唇,用力瞪着近在咫尺的大红宫门,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朝宫门一点点爬去。
  只是,爬不到半个手臂的距离,她眼前一黑,头终于垂落在一大块冰上,手长长地伸向宫门的方向,似溺水之人,伸向救命的浮木。
  寒鸦轰然而起,天地空旷,白雪和红衣,红衣和乌发,形成奇特对比,有惊心动魄的美丽,还有悲凉。
  在乐乐和霍小尧的惊呼声中,安王急不可待,提起一口真气,几个纵跳就来到她身边,拎开两个小鬼,迅速点下她周身大穴止血,拍着地面狂啸,“谁干的!到底谁干的!快召太医!快啊!”
  竟敢在皇宫内院众目睽睽下行凶,皇上霍然而起,脸已气得发紫,群臣纷纷拜下,皆是满心忐忑。听到召唤,值班的太医斜里冲出来,茫然四顾一气,看到雪上血迹,正要提步,却听皇上冷冷道:“不用去了,那水性杨花的女人不救也罢!”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听安王的怒吼,仿佛有了撼人心神的力量。太医偷偷瞥了皇上一眼,腿一软,几乎全身匍匐在地。
  温和敦厚,斯文儒雅的皇上,何时成了厉鬼模样!
  皇上咬牙切齿道:“太子,你立刻收拾一下,准备接见燕国使者。封锁沐阳宫,没朕口谕,谁也不能离开半步!”
  与其他人的惊惶不同,自始至终,招福如同老僧入定,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个看不见的伤口,正血如泉涌。
  安王见久无人应,渐渐冷静下来,重重跪在云韩仙身边,手在冰冷的地上一点点移动,颤抖着按在她长长伸出的手上。他紧紧咬着下唇,极力屏住呼吸,既怕惊破她最后的一梦,也怕再开口,就是永诀。
  玉子奇如何容得下她,墨征南又怎能将阻碍墨十三的女人带回,而那些潜藏已久,蠢蠢欲动的乌余力量,怎么肯让这个乌余明珠的后代寄身敌国。
  这场纠缠如此无奈而痛苦,这平生最懒散的女子,必不愿再继续,否则,她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上和文武百官面前投奔那人,生生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一遍遍在心底呼唤,“可是,阿懒,你若走了,我要怎么活……”
  几个月的温柔缠绵化作一片血色利刃,将他重重包裹,疼痛一点点袭来,从皮肉渐渐深入五脏六腑,他深深低头,泪大颗大颗落在她手上,喉头滚动着野兽般的哀鸣,却始终难以出口。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如归去吧。
  虽摔得浑身疼痛,乐乐和霍小尧一声不吭又凑上来,乐乐细细检视后背和肩膀伤口的银镖,手不由自主抖起来,霍小尧情知不妙,一把扣在她腕上,轻喝道:“怎么回事?”
  乐乐几乎泣不成声,“这……这是乌余皇宫派人秘制的毒,乌余的毒一般颇为绵长温和,只有一种最烈,就是……就是镖上的三日醉,由酒做引子,将毒性迅速发散到全身,中毒后就是夫子这种样子,全身潮红,还微微带着酒气……”
  “别废话!有没有解药!”霍小尧连连跺脚。
  乐乐迅速摇头,“爷爷说过,乌余风气平和,其实本无人制毒,所有毒药师都来自山南深山密林,人数稀少。而且他们只制毒不解毒,中毒者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未落,安王将两人拉到一旁,脸色肃然中带着隐隐的悲怆,不顾两人的反对,咬着牙拔出银镖,扯下一块袍角包好塞在腰间,轻轻抱起沉醉不醒的女子,大步流星向朝堂走去。
  两人连忙跟上,乐乐一边走一边蹦,想看清楚云韩仙的面容,等到看清了,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即便努力诉说,却总是被呜咽打断,出口的又是模糊不清的话语。
  霍小尧到底和她心有灵犀,追赶着来解释,“安王爷,她说她爷爷乐神医说不定能救夫子,你赶快找她爷爷来,上次就是他救下来的。”
  安王脚步一顿,硬下心肠快步而去,及至跨过高高的门槛,他低头看了看深爱的女子,原来狠厉决绝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扑通跪倒,膝行至朝堂中间,怆然泪下,“皇兄,看在兄弟一场,请救救她!”
  群臣哗然,叹息声顿起,纷纷为她求情,一时皇上的脸色变幻不停,拳头已握得骨节发白。
  到底是医者父母心,值班太医借叩拜之机挨到安王身边,悄悄往她腕上一搭,顿时满脸煞白,连滚带爬闪出老远,战战兢兢道:“皇上,王妃大概挺不过今日了!”
  安王死死盯着太医,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咬块肉下来,又凑近看了看怀中的爱人,见她气若游丝,面色却仍艳若桃李,不觉呼吸一窒,也不管众目睽睽,无比轻柔地将脸贴在她脸上款款深情,让文官垂泪,让武官黯然神伤。
  皇上悄然吁了口气,倾身看了看那女子,低声道:“暗器是淬毒的吗,是什么毒,呈上来!”
  乐乐立刻跳起来,“皇上,是乌余皇宫的三日醉!赶快去找我爷爷吧,我爷爷说不定有办法!”
  “乐神医,乐神医……”皇上喃喃念了两声,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和和气气道,“乐乐,你和你爷爷怎么遇上的?”
  乐乐摇摇头,嘟着嘴道:“那时候我还小呢,只记得娘亲一死我就跟爷爷走了。”
  听到皇上的问话,霍西风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发酸,霍小尧思前想后,已经模糊得到结论,一动不动盯着脚尖,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皇上眉头紧蹙,咬牙切齿道:“朕已经派人去寻访你爷爷了,很快就会有结果。还有,乐乐,你确定王妃中的毒是乌余皇宫的三日醉?”
  乐乐胸膛一挺,“确定!”
  闻言,招福暗道不妙,猛地睁开双眼,一抬头,正对上皇上凌厉的目光,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重重拜道:“臣愿为皇上分忧!”
  皇上冷冷道:“乌余余孽真是太过猖獗!传朕口谕,重新排查户籍,翡翠各地的乌余人统一迁入中州西海县垦荒,由北州调兵看守,逃离者,杀无赦!招福,你老母亲既然说一家子难管,干脆把乌余奴送走吧。你此次查案有功,朕赏你黄金百两,宫仆四人,宫仆直接从内侍省领取月钱,不用你来操心。你担任朕的特使,带宫仆一起立刻赴中州西海,协助西海县令处理此事,另外,朕会调拨人手照顾你老母亲,你就放心去吧!”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招福恨得牙根发痒,强自镇定心神,领旨谢恩。
  如果说以前的所作所为是为母所逼,到了如今,所有事情都拥堵到面前,他决不会任人宰割。他也是乌余的男子,有先辈一样的铁骨铮铮,只是,在困境中暂时隐藏。
  站在沐阳宫的金色大殿上,招福在心中立誓:不破翡翠,誓不为人!
  内侍来取暗器,安王刚想拒绝,樊篱凑上来拍拍他肩膀,从他腰间拿出暗器,当众打开,突然大喝道:“皇上,此事大有文章!”
  原来,暗器上有大大的“安”字,赫然是安王平时所用的镖。这回群臣深信不疑,安王定是被人陷害。而他的属下一定出了问题,或叛主,或折辱刺杀王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见群臣议论纷纷,皇上四顾茫然,慢慢靠上龙椅,想获得外界支持的力量,时间紧迫,不能继续纠缠下去,那就暂且放过他们吧,反正那几人已无法兴风作浪。
  他正襟危坐,沉声道:“樊篱,你协同御史大夫司马大人调查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今日刺客能杀王妃,明日就能取朕的人头!”
  樊篱和司马大人连忙应下,眼看所有心事都将了结,皇上终于松了口气,起身满脸倦色地挥挥手道:“高寒山,把安王妃葬入皇陵吧。安王,朕知道你舍不得她,从现在起,你看守皇陵,没朕亲自相迎,永世不得出来!玉连真夫妇流放南州横当岛,霍西风父子流放西州太平关,即刻起程,不得有误!至于安王的侍卫,先关入大牢,择期再审。”
  他隐隐察觉,墨虎并不是个简单人物,招福不一定能请动,必是有人暗中相帮。
  眼看一场灾祸消弭无形,群臣三呼万岁,安王冷冷目送皇上进了内堂,也不多说,一步步向外走去,背影已显佝偻。
  高寒山抹抹冷汗,飞快地追出来,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问出来:“我说安王,你跟皇上怎么闹成这样?”
  安王冷笑连连,躲避瘟疫一般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