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然她知道此时不宜表现得过于开怀,于是强自镇定下来,唯有因过分激动而升腾至眶睫的些许水气难以收回。
  孟婉拼命抑制着内心狂喜,殷切的将吴将军望着,静待他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然而吴将军此人,别看平日里粗声大气仿若没心没肺,其实心底还是有块柔软地儿的。此时见一个堂堂七尺……堂堂男儿,竟目中莹然,心中颇为不落忍。
  是了,大周男儿自古皆以入伍为荣,一个被军营赶出去的男人,日后该如何在爹娘以及街坊面前抬起头来做人呢?
  带着这样的心思,吴将军喟然长叹,难得的发慈悲哄了句:“你也莫先急着哭,本将军又没说定要听他姓陆的!”
  隐隐听出这话风不对,孟婉忙解释:“不是,将军,您不必为属下为难,既然陆统领放了话——”
  “他就是放了个屁!”
  吴将军是个粗犷性子直脾气,一时没压住火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痛快过后,旋即又意识到在新兵面前编排其它将领很是不妥,于是很快敛容坐正,换副姿态重新安抚一番:“你把心放肚子里,本将军的兵,旁人随意开不得。”
  他本来对这个身材干瘦的孟姓小子无甚好感,但这小子入军营头一日就碍了姓陆的眼,冲这,他也觉得是个堪用的人才。
  故而他决意将人保住,不遂了姓陆的愿。
  孟婉闻言却是愕住,想再说点什么挽回局面,舌头却似生了锈,钝得很。
  嗫嚅之际,吴将军已做出了决定:“你先去伙房当个火头兵吧!待事情过去了,本将军再将你调拨回来。”
  孟婉浑浑沌沌的谢了恩,退出帐子。
  帐外阴风恻恻,她失魂落魄的挪移着脚步,像朵冬日里凋零的小花,由内败到外。
  曾有先生发过趣问,何为天堂,何为地狱?
  过去孟婉不知,今日便是体会透彻了。前一念,在云端,后一念,入阿鼻。
  这样心惊胆颤的日子,才开了个头,仍要继续。
  怀着沮丧无比的心情,孟婉回新兵营帐收拾了简单的包袱,抱着往伙房方向去。路过校场时,有个声音将她唤住,伴着几声低低的呻楚。
  “恩公……对不住,都是为了我……”
  孟婉留步在桩架旁,怔了一会儿,才迟钝的扭头看向女细作。她不知冒名入军营是多大的罪过,但总觉得也许她就是自己的明日。
  女细作见她不语,兀自又说了下去:“恩公,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在这里能遇到你,是我不敢想像的幸运,你就当我贪心,有件事,我想再拜托你……不知恩公可否拨冗听我说完?”
  孟婉依旧不语,就这样淡淡的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那女细作。
  女细作见她没有一口回绝,便自作主张的继续说了下去:“在我的家乡,有个旧俗……生前越是卑贱之人,死后越要将鞋子挂得高高的……咳咳咳——”
  “唯有这样,才能来世不再被人踩在脚下……活得像个蝼蚁一般。”
  “求恩公送佛送到西……将我的一只鞋子挂去后山脚的那棵大树上……让我,让我来世能投个好胎!咳咳咳——”说至激动处,女细作连咳出了数口鲜血。
  麻木的听完,孟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这样抱着包袱继续往伙房方向走去,似是全然未将那些话听入耳里。
  第5章 杀人  前一眼是路,后一眼是他胸膛
  伙房的头儿,是个头大脖粗的中年大叔,看上去与孟婉的爹差不多年岁,天生一张圆满的笑脸儿,极好相与的模样。孟婉向他施礼介绍自己时,竟能暂将烦恼丢至一边。
  头儿听完点点头,客气回应:“敝姓周,算是这火头军中的老大,你们小年轻的只管我叫周叔便是!”
  灶膛里烧着十来口大锅,热雾弥漫,与屋外的岁暮天寒俨然两方天地。周叔像个弥勒佛般,盘腿儿坐在张竹榻上,圆肚微袒,摇着蒲扇呵呵笑着。
  “是,周叔。”孟婉笑着应声,想着若以后就跟在这样的头儿身边干活,似乎日子也不太难熬。
  “既然来了这儿,你也不必太拘谨,干活时热火朝天的干,其它时候只管踏下心来该休息休息便是!”周叔朴实的说完,突然倾了倾身子,关切道:“听说昨晚新兵营是你戒守,一宿没睡?”
  孟婉点点头。
  若她老实,原是该如实说出早上补了两个时辰眠的事,可她这会儿并不想那么老实。
  周叔稍一合记,便拿扇子指指里头的一道木门:“你先进去歇息歇息,咱们伙房没外头那么大规矩,可灵活应变。待晚上他们将饭做完了,你只管起来刷个灶具便是!”
  孟婉本就颓丧至极没什么心思干活,既然周叔体谅,她自是从善如流的谢过,从那道门进去。
  原来这道门连接着的并不是火头兵们的寝室,而是一间一间堆放食材、木材、与粮草的仓房。而每间仓房的角落里散置着小床,扯上帷帐,便是火头兵们歇宿的地方。
  军中做如此安排,自有出于粮草安全上的考量,不过对于孟婉来说,这样的安排显然很是贴心——她不必担心与男人们抵足而眠,自然也就不用抢着去宿卫了。
  清晨那一觉本就睡得不足,加之心情不佳,一沾床孟婉便不肯醒,直睡到了月上中天。
  起来时,早已错过了放饭的时辰,周叔将她的饭菜留在蒸屉里,孟婉拿出来时尚冒着热乎气,又看到一张留条,交待她吃完了便去刷洗灶具。
  想着过会儿少不了下力气,孟婉将满满一碗米就着川草花烩腐竹吃了,又拿了对儿剖成薄片的玉米饽饽,夹上几条腌萝卜,边走边小口小口的啃。
  以前在盛京时她吃得精细,像这种东西莫说吃,就是连见都未见过。初尝时有些粗硬难咽,但吃上几口细细嚼在嘴里,竟能品咂出一丝甜甜的独特香味。
  她先到灶间巡视那十来口大锅,将其洗净倒不需多少技术,只是比较耗气力,因为灶房的水缸是空的,起码得打十几桶水回来才行。
  若是男人来干这活,肩扛挑子一趟两桶,不消几个来回便能完事。可依孟婉的能力,则要跑上几十趟才能完成。
  水井离着灶间约有百步远,孟婉提着一只木桶来到井边,将最后一口饽饽咽下,转身抱起一块大石头扔进桶里,再将桶投入井中,不一时,便拎上来满满的一桶水。
  ——这一招她已运用得极其熟练。
  孟婉将大石头抱出,提着余下的半桶水往回去。一路走走歇歇,不时还以手作扇,为自己累得红扑扑的脸蛋儿扇风降火。
  如此两个来回,她便有些体力不支了,于是干脆在井沿上坐下来休息。捧心扶额,仿佛刚刚移了座山。
  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前,一个身影已伫立了有些时候。他亲眼目睹这个新兵将一块石头在桶里抱进抱出,提拎着半桶水累得汗流浃背……不免心生费解,盯向她的目光也略显复杂。
  这时陆铭出来了,对这人拱手恭敬行礼:“王爷。”
  李元祯并不理他,视线依旧凝在前方不远处。陆统领便顺着王爷的目光看去,居然看到了昨夜坏他事的那个新兵卒子!
  “他怎的还在军中?”陆统领惊奇发问,接着便发现王爷的目光冷冷调了过来,方意识到这话该王爷来问他才对。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气结:“这个姓吴的!明明答应了将此人赶出新兵营,却明面一套背地一套!”
  “也算是没食言。”李元祯舒隽的语调里裹挟淡淡的调侃。
  的确,伙房不隶属新兵营,也不能算吴将军诓了他。
  陆铭既觉惭愧,又略感委曲,锁着眉头解释:“王爷,属下不敢因这点小事就抬您名号,故而只对吴将军说此新兵脑袋不甚灵光,有些碍眼,谁知吴将军他如此敷衍着行事……”
  他颇懊恼的叹了口气。
  随后看看王爷似乎也没要动怒的意思,便又试着为自己的办事不利开脱一下:“其实王爷无非是嫌他个头矮小又干瘦,加上性情懦弱,放在营中有碍观瞻。现今把他调来伙房,倒也算免了人前现眼。”
  他一行说,一行谨慎观察着李元祯的脸色,指望从微小变化中判断自己的话会不会激怒他。
  起先李元祯面色清肃的负手立着,后来眸色陡然一转,竟莫名盯了陆铭好一会儿,直盯得他心生惶恐!
  滇南王是个平素里七情不上面的主,即便动怒了也断乎不会撑眉努眼的表现出来,但他若是像这样冷冷的盯着你看超两息,那便要仔细了。
  李元祯蓦然启口,声音冷咧:“即便他并无通敌之嫌,可这样一个连水都不会打的蠢货,你们将他扔在伙房,就不怕哪日粗心大意,火烧连营?”
  他狭长的黑眸忽地眯了眯,透出一股子阴鸷之色:“明日二十军棍,轰他出军营。”
  说罢,李元祯没给陆铭再开口解释的机会,提步便离开了。
  陆铭惶惶的在大帐前立了良久,最后烦躁的挠挠后脑勺,调头找吴将军下达此事去了。
  诚然,以李元祯的心性,倒也不至于为个新兵的去留轻易动怒。属实是今日郁懑,不利的局面集中而发,一团无名火已在胸腔烧了整整一日。
  南面宁武关外,又有蛮人增兵的消息传来。西江今晨也出现了数十战船,航向不明,但无疑是与南面蛮人商定好了打配合的。
  关外诸部纷纷见势而起,蠢蠢欲动,其它关口也不断有重兵压境的消息传来。每个消息都似一坯灰,填进李元祯的心口,直堵得他胸闷不已。
  整个琯头,原本屯兵有二十万,可两个月前西境传来动荡,父皇调拨了十万南平军前去平定。月前又以河西哗变为由,调走了余下的五万南平军。
  李元祯察觉到蛮人有异动,便急急上报朝廷要求调回南平军,然而父皇迟迟未予谕令。他心中自然明白,父皇是对他有所忌惮,是打算趁机消耗下他的金甲卫。
  也就是说,若此时蛮军杀过来,他手里真正能调用的,只有他的五万金甲卫。虽则金甲卫骁勇强悍一个顶俩,可要以区区五万对抗联军的数十万兵马,几乎毫无胜算。
  这也是不日前他去逼迫宣慰司募兵的原由。
  只是仓促募征的这两万民兵,短短时日内难以练出杀敌本领,不过是临阵凑个人头罢了。
  故而今晚又瞧见那个怂兵,他积聚了一日的怒火终于压制不住。就像一只讨厌的小老鼠,啃食了他最后一丝耐性。
  赏他二十军棍,并非因他犯了多大的过错,而是要给众新兵们敲个警钟。唯有他们上进了,这场注定要以少敌多的战争到来时,方能有一丝胜算。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令李元祯头痛躁郁,他忽地驻足站定,抬眼向上觑睨。
  一线清光掠过他黑沉沉的眼瞳,掀起几星波动,好似有风暴悄然酝酿其中。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了校场,此刻就立在桩架前,与那女细作四目相接。他未启口,倒是那女细作率先撂了狠话。
  “我劝你死心……不论再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招的!”她倨傲的抬了抬下巴,“你必将亲眼看着你的五万金甲卫,被碾压成泥。”
  经过两日的风吹日晒,女细作早已形容狼狈。饶得如此,性子却依旧刚烈,面对威压逼人的滇南王,依旧冷硬如冰。
  冷眼对着那女细作良久,李元祯忽地嗤笑一声,仿佛立在他眼前的,是个勾红涂白,令人捧腹的滑稽戏子。而刚刚那些狠话,也不过只是笑话。
  “就你?”
  “也配本王使手段。”
  今夜月影萧疏,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得校场当央的军旗猎猎飞舞,似与北面山坳里的“沙沙”声唱喝,同样的令人不安。
  一只修长清癯的大手,自银线挑绣团窠纹的鹤氅里伸了出来,优雅而缓慢地抬起。
  “本王,今晚只是略觉躁闷,来送你一程。”
  说罢,那只手已精准无误的箍在了女细作的喉骨上!
  李元祯略歪了歪脖子,似在做什么示范,随之指间略施力道,便听得“咔嚓”两声……掌下那纤细的脖颈,果然听话的向着他示范的那侧歪了过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嗙”的一声响,是一只木桶骤然打翻在地。
  半桶水浇湿了孟婉的鞋子,还有脚下的一片泥地,她双眼映入了今夜月色的凄惶。
  片刻前,她终于将十口大锅刷洗干净,提着半桶准备给自己洗漱的水往灶膛去。行至半路,却隐隐听见女细作好似在跟谁说话,她心想莫不是又有人要欺凌战俘?于是改了道,打算来校场上看一眼。
  谁知刚巧就看到滇南王杀人的一幕!
  静谧的夜里,掉落木桶的声响不可谓不响亮,李元祯闻声侧目,见又是那个怂货,不免微微颦眉。
  他转眼过来的那刻,孟婉只觉自己似被无数把冰刀刺中,那寒意直击骨髓!怔了一瞬,她突然调头没命似的逃跑!
  ——却一时忘记了,整个军营都是身后之人的。
  原本李元祯无非是亲手处置了个细作,被看到也并无不妥,可那怂货仓皇逃蹿,倒好似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刚刚压下去的那股无名火,登时重卷而来,李元祯轻轻一跃,腾挪至半空,似只鹰鹞般滑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