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九歌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开着一辆跑车,穿梭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
  四周是万里黄沙,漫漫红尘中,她一人独行。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只是不停的向前奔走。
  从白天驶到黑夜,从傍晚驶到黎明,她看不到路的尽头,找不到出口,仿佛进入了一个轮回,生死无门。
  直到身体感到一阵阵疲惫,四肢变得冰冷麻木时,她才猛然睁开眼,视线涣散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床顶的素幔纱帘。
  窗外依旧黑着,屋里点了盏灯,昏黄的烛火摇曳照在她脸上,将那半张清瘦的脸映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幽寂的长夜忽然传来了一阵箫声。
  箫声幽咽,明明是清越悠远的曲调,却被那奏箫之人吹出了几分苍凉悲戚的意味来。
  九歌不懂音律,只是从这箫声中似是听到了水风吹散了漫天花雨,又似看到天阔云低、四野空寂中漂浮的一叶孤舟。
  伴随着箫韵的变化,她脑海中无端幻化出一个素白的身影,那身影行过迢遥江海,又踏过雪夜孤山,于苍茫的暮色中渐行渐远。渐无踪迹……
  不知何时,箫声停歇。
  九歌眨了下眼,回味良久,缓缓起身,披了件单衣出门。
  庭中杏花堆彻如雪,几片花瓣自枝头落下,在空中流连不止,最后辗转飘落在轩立树下之人的肩头。
  应是听到了房门被人打开的声音,那人转身回眸,花瓣自他肩头落下,于衣袂间旋转,恍若飞雪琼玉。
  默然良久,九歌问:“宣于祁呢?”
  昏迷前她看到宣于祁倒在身边,不管他是否回去了,身体还在。
  假如他真的回去了,也是祁熠回去了,还有原来的宣于祁?
  风兮音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道:“已无脉象。”
  九歌愣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说......他......死了?”
  “从身体症状来看,确实如此。”风兮音一手持着玉箫,一手负于身后,身姿泠然立于树下,声色略显冷清。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死因是心跳骤停导致血流不畅,窒息而亡。”
  九歌瞪大了眼睛,喃喃问道:“怎么会这样?!”
  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无缘无故的死了?!
  现代的祁熠魂穿之后,身体还好好的,只不过是变成了植物人,怎么宣于祁就直接死了?
  思索半晌,脑海里猛然想起以前宣于祁曾经说过,他刚穿越过来时,是在一片雪地里,身体埋在雪堆里一天一夜,如果不是他魂穿附体,宣于祁这个人早就化为白骨入土为安了。
  难道说,因为原本的宣于祁早就死了,而祁熠一走,身体失去了能量体,所以瞬间死亡?
  假如是这样,那她......?
  她穿过来时,原主的郁漓央还活着,由于她附体,所以把原主郁漓央挤出去了。那原本的郁漓央呢?
  会不会和她灵魂交换,去了他们那个世界?
  而今夜时空之门打开,之所以能带走宣于祁,是因为祁熠的身体还在,能量体空着,所以能在合适的时机归位。
  而她不同。祁熠来到这个世界,可以说是误打误撞。倘若他没有因为一时好奇,在星象异变的时候正巧把墨玉珏和石匣合二为一,交换时空的能量就不会在他面前出现,把他带过来。
  九歌记得自己并没有像今夜这样操作。诺言将石匣给她后,她随手扔一边,连看都没仔细看,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沙漠里......
  还有,假如不是她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原主郁漓央和郁珏两情相悦,根本不会去招惹君羽墨轲,更无从说起石匣之事。
  倘若君羽墨轲不知道这种石匣,没听她描绘过石匣的样子,没有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何来石匣。
  石匣上的蛟龙象征亲王身份,整个天奕除了他谁敢刻。全天下除了他,谁敢持有。
  九歌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但她很清楚,假如她和宣于祁一样,今夜回去了,这具身体即便当时不死,也用不了多久。
  难道让原主郁漓央用这副命不久矣的身体,顶着一个前朝余孽的身份和一个谋逆的罪名,去和已与她无关的定北侯府、已成为兄长的恋人相聚吗?
  想至此,九歌突然觉得庆幸,深深的庆幸。
  她已经做了一世的恶人,不想再做一世恶人。
  这一世,她对不起很多人,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对得起楚大哥了。这个唯一纯粹希望她好、不会给她压力,不需要任何回报的兄长,他寻找多年的原生妹妹,即使今后见不到,也会在另一个时空、比这里更加平等自由的时空,活得好好的。
  东方破晓,天色渐白,庭中寂静无声良久。九歌忽然含笑问道:“兮音,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风兮音眉尖一动,看着她的目光晦暗难明,有复杂,有酸涩,有情深。沉默须臾,声音轻哑道:“你不会有事。”
  握着碧玉箫的手微微收紧,有那么一瞬,他歉然哀伤地错开眼,竟不敢直视九歌。
  一个人身体怎么样,只有自己是最清楚的。风兮音虽是神医,却也不能逆天而为,况且这还是古代,没有手术不会给人换器官。
  “我相信你的医术,但我不相信自己。”九歌望着屋檐上的杏花,洒脱一笑,道:“你实话告诉我吧,好让我想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做些什么。”
  是不是可以回谷底,她的命是借来的,该报的仇都报了,想做的事也做了,该回去了。
  回去还能和灵紫葬在一处,黄泉里上也能做个伴。就是不知道那个丫头有没有等自己。
  还有啊,不知道能不能遇见那人。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谷底吧。
  三年我是等不到了,相聚三天不知可不可以?
  很快她就有了答应。
  “六日左右。”风兮音看着她,眼底余光未散,声线有些紧绷涩然。
  九歌嘴角的笑淡了,看一眼风兮音,复又望向东南方,那边有一堵围墙,阻隔了她的视线。
  六日啊!
  从这里到坞城都不够呢,第一次去坞城,他带她走了近一个月呢。
  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九歌便怅怅地望向满树杏花,心神荡荡渺渺,不知飘往了何处。
  风兮音亦未离去。
  天色越来越明亮,庭中杏花被东风拂了一地,枝头新落的又被晨风拂起。
  在清晨的阳光中,九歌抬起一只手,将手掌摊开,一片花瓣盈盈落入她的掌中。凝目看去,却见这花瓣白中带粉,浅淡得仿佛经不得人细看,一看便要化了去一般。
  突然想起他们初见的地方,那座花繁似锦的城池。
  如今又是三月,樱花应该开了吧。
  “我想看樱花了。”九歌面上浮出了一丝浅笑,似是感慨地道了一句。偏头去看风兮音,问:“兮音,我们快马加鞭,可以不可以赶在三月中旬到樱城?三月樱花渐次醒,当年我和无双也差不多这时进城的,记得那时无双在船上时就兴奋的嗷嗷叫,等进城后,瞬间被震撼了。”
  她记得之前和郁凌云从樱城回京好像只用了短短数日,那从水云山到樱城,再加快点,六日应该来得及。
  风兮音心中一紧,点头应道:“好,我让浮生准备,马上就出发。”
  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安葬宣于祁。
  风兮音让浮生做了一副简单的木棺,并在木棺底下钻了几个小孔,然后和九歌一起,将宣于祁葬在水云山顶的枫树上,棺盖合上未封死。
  三月初九上午,一辆马车从水云山北侧下来,下山后直奔樱城。
  一般来说,普通人赶路都会走官道,官道行人多,安全不说路上也有茶馆客栈供赶路的商旅歇脚。
  可这辆马车却没走官道,而是马不停蹄地择了近路,不管近路上是否山贼盗匪,或者因长年无人行走而路不通,总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山贼拦路,开场词还没说完,人已经钉在树上了。遇到官兵那更简单,直接硬冲,马车是拦不下的,沙尘倒是能吃一嘴。
  总而言之,一路疾驰,马不解鞍。
  这般赶路,几日下来,饶是风兮音也面露青色,何况九歌。
  三月中旬,太阳暖意融融,九歌在马车里闷了好几天,不仅呼吸不畅,身子也越来越冷。
  风兮音在马车里垫了一层柔软的毯子,左手轻轻揽着九歌,让九歌靠在他身上,右手握住她的手腕,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内力取暖。
  “兮音,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九歌忽然反握住风兮音的手,阻止他消耗自己的内力。
  风兮音没有问什么事,虚虚握包住她冰凉的手,沉沉应道:“好。”
  九歌牵了下嘴角,轻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事,也不要告诉楚大哥。如果他问起,你就说......就说我和宣于祁一起走了,回到了属于我们的地方,还好好的活着。”
  风兮音沉默片刻,坚定道:“好。”
  “如果......如果你见到君羽墨轲,也请不要告诉他。他可能会怀疑,无论他怎么追问,你都不要说,一定不要。也不要让浮生说漏了嘴。我和宣于祁的秘密,他多少知道一些,应该会相信。如果他又发起疯,就说......我还会回来......”
  风兮音没有应,九歌靠在他肩上,看不见他的表情,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她艰难地揪紧他的衣袖,急促地喘了几声道:“这件事很重要,你答应我,好不好?”
  风兮音重重地闭上眼,合上灰暗痛色的眸子,握着九歌的手微微松开,“好,我答应你。”
  九歌松了口气,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干脆闭上眼睛,缓声道:“我终是看不到樱花了,还有那满山寒梅......兮音,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念的那首诗吗?”
  “记得。”他下巴抵着九歌的乌发,声音涩滞低哑:“身如孤雁南北客,风絮点染两鬓磨,江山寄寓非尘土,兮故难了夜如何,空妒庭前楼上月......”
  还有最后一句,他不忍说出口,九歌却还记得,无力地闭着眼,口中喃喃道:“音断难付旧时歌......兮音,好好活着。帮我看尽世间美景和那......”
  不等她把话说完,风兮音忽地抱紧她,自马车内飞出,足尖轻点树枝,转眼跃出十丈外。
  “公......”浮生还没喊出声,风兮音便抱着九歌在茂密的林间飒沓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此时距离樱城不过十几里路,鼻尖仿佛能嗅到那清甜温软的香气,是千万春樱在绽芳吐蕊......
  白影不断的闪瞬,以肉眼不可见之速逼近樱城。
  飞出茂密的树林,便能看到古老的城墙内,一片红粉宛若堆雪砌云。
  恰时一阵晚风拂过,林间绿叶沙沙作响,仿若有人纵马而来,惊扰了官道上的安宁。
  漫天飘零的落叶中,风兮音身影一呆,如被箭矢射中的白雕,猝然坠下。落地时,由于气息不稳,腿下一软,单膝跪了下来。
  仿佛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狼狈地半跪在地上,紧搂着九歌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手足无措般,先是抵着九歌的乌发,想去探她鼻息,又像是害怕,猛地缩回手,素来冷漠寡淡的脸上此时尽是悲戚哀恸,清冷的眸里,写满了无助彷徨,如蜷曲在笼子里的野兽,一筹莫展。
  最终怆然地别开头,单手捂住眼,涩痛的冷眸早已积满了泪。
  他有两个朋友。
  一个死在春天,一个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