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招(一)
  许惜颜到底年纪小,最是好睡的年纪。被她爹闹醒,又没全醒。正半闭着眼睛,任丫鬟们拿热帕子给她洗手敷脸。
  犹带睡意的明丽少女,如枝头才结的海棠花苞,越发令人生出怜爱。
  许观海站在一旁,是又欢喜,又内疚。
  “阿颜啊,爹也不是故意这么早来吵你的,全怪你那个二哥哥!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你让尉迟家斋戒沐浴,是去隆福寺祭祀,哭一哭先帝和他家老祖吧?哼!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要想这么久,我已经罚他去书房闭门读五日书了。只他一早吵醒了爹,爹爹无法,只得来寻你说说话了。”
  许惜颜懒懒的掀开一线眼皮,“父亲何必明知故问?若二哥哥真答对了,也不会罚他闭门思过了。”
  呃……
  确实。
  许樵琢磨了一晚上,还是错了。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各地亲王藩贵,都要求送子进京读书为质。
  大齐开国高祖少年时,也曾来京城,伴随太子表哥读书。当时在京城名寺隆福寺,求了一只上上签,称贵不可言。
  后高祖果然得了天下,隆福寺便成了京城香火最旺的皇寺。
  达官贵人来了京城,总要去拜一拜,一来求个好运,二来也是向皇上表示忠诚之意。
  按说尉迟圭如今走的是纯臣路线,一家人初来京城,心神惶恐,去本地寺庙拜拜,求个安稳也是理所当然。
  许樵能想到这儿,已算不错。但却不够仔细。
  在接下尉迟家的烫手山芋后,许惜颜就认真看过尉迟家,为数不多的家史了。
  他家先祖尉迟平,当年封侯的最大功劳,就因为是他最先带兵,攻进了京城西边的金光门。
  名字里刚好又有个平字,所以讨了先帝喜欢,觉得有平定江山之意。一高兴,便赏了个最低的三等侯。
  若是想博圣上欢喜,去隆福寺祭祀,固然不会出错,不过随大流,无甚稀奇。
  尉迟家想要真正讨好帝王,就必须做些不寻常的事。
  金光门一战,是尉迟家最辉煌的战绩。
  且尉迟平替大齐开国平定了江山,如今尉迟圭又于动乱中,替大齐平定了江山,还有比去金光门祭祀,更合适,更能讨好帝王的么?
  许惜颜能想到这里,许观海也能想到这里。
  方才故意那么说,不过是想逗女儿说话而已。
  许惜颜晾了她爹半天,此刻也就给个台阶他下来了,许观海正好接着说起正事。
  “那卫绩的事情,我回去想了想,你说得确实有理。咱们和卫家没什么深交,送一份礼,再厚也就是个小人情,反倒辜负阿颜你推他一把的用心。再设身处地,若我是他那般年纪,那般境遇,只怕还要担心,收了太多人情,该如何回报才是。于是我就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还想唠叨,石青来回话了。
  许观海不大高兴,还想让人等着,可丫鬟伺候梳着头的许惜颜,已经彻底醒了。
  “父亲能想到这些,足见主意不错。您也不必跟我说了,自去料理正事要紧。”
  于是,许观海只得皱眉出来。
  那大夫也与人为善,并没有点出许云梨装病,只道,“四姑娘倒好,只六哥儿年纪却小,怕要多吃几服药了。”
  呵。
  都是深宅大院长大的,许观海一听就明白了。
  想让人去传话,又怕章姨娘不死心,回头高声冲内室打了个招呼。
  “那爹先走了啊,回头再来寻你。”
  许惜颜垂眸,柔白的小手中把玩着一只紫晶梅花小钗,腹内嗤笑。
  就章姨娘这点小花招,也太不上台面了。
  好在这原也不是她爹看上的女人,否则许惜颜都要鄙视许观海了。
  说起章姨娘的来历,甚是不大光彩。
  她原是七品县官之女,只这章父不大老实,苛刻百姓,鱼肉乡里。后经人检举,原是要被革职问罪,全家发卖的。
  偏章家有个舅兄,和许惜颜的大伯许润,曾在同一个先生门下受教,有三分香火情。
  这章家舅兄舍了脸面求上门来,许润只好帮忙奔走一回,把人保下。
  后章父改判到边关效力,戴罪立功。章家舅兄,感激不尽。
  谁知他那好姐夫,章父却不知好歹,把个亲生女儿留下了。
  趁天还没亮一乘小轿送到许府大门口,然后一大家子等城门一开,便出城赴任了。
  章父打得如意算盘,觉得靠舅兄,始终不如靠自己。留个亲生女儿给许润做妾,往后若家里有事,就可理直气壮攀附贵人了。
  这一下,可把许润坑苦了。
  尹二奶奶没别的毛病,就一条,善妒。容不下半个屋里人。
  当时她又刚好小产,丢了小女儿,心情糟糕之极。
  听说许润帮忙帮出个妾来,气得发话,说若妾室上门,她就上吊!
  许润没法子。
  又不能把人退回去,只得找到亲弟弟,求许观海把人收下。
  章父做了这等丑事,拍拍屁股就走。倒连累了耿直的章家舅兄,羞愤欲死。
  可为了“无辜”的外甥女,他还得上门赔罪。
  求许观海好歹给个孩子,让外甥女能过得下去。至于将来章家之事,许家看着办就好,他是再无颜上门多说半句了。
  许观海虽风流不羁,却也不是什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他原想着章姨娘也是迫于父命,当时表现得也甚是乖巧可怜。虽有些膈应,好歹不是她的错。后允她生了许云梨,许观海觉得已经够了。
  谁想这章姨娘却又使了心机,怀了许云树。许观海再如何,也做不出残害自己子嗣之事,虽容她生了六哥儿,但也自此,彻底厌了章姨娘。
  她跟她那个贪得无厌的爹,原就是一路货色!
  只怕留在许府,也是父女俩串通好的。
  但章姨娘却不自知。
  自以为有一儿一女傍身,且父亲还是正经官员,就是许观海一应姬妾中最出挑的。
  却不知在明眼人眼里,她才是一众姬妾中,最不讨喜的。
  有这么个亲娘,还有章家那样的外祖,哪怕六哥儿日后再出众,许观海都绝不可能将家业交到他的手里。
  如今不过是看在一双儿女面上,没发作罢了。还想作夭,那就是自寻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