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吴阿姨和吴叔叔出去买菜,我从包里掏出那本复印的笔记,递给一直在看戏剧频道的晓风,说:晓风,韵哥哥有东西给你。他拿过去翻了翻,一脸诧异:这是什么?我笑道:你爷爷的表演杂记啊!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资源共享吗,所以呀,我给你复印了一份,我看了一篇,很受用的哦,你一定会喜欢!可我看到晓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开心,他反而把脸一黑,一扬手将杂记复印本扔出老远,将电视柜上那盆吊兰打到地上,哗啦摔得粉碎。
  我实在不理解晓风的行为。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指着我大声斥责道:江韵!你根本就不配做戏子!什么狗屁资源共享!要能共享,那变脸绝活怎么不抖出来跟世界人民共享啊!那国粹精华怎么不拿去跟世界人民共享啊!别让我这样瞧不起你!
  我给晓风骂得回不过神来,愣痴痴地呆在沙发里。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强迫自己挤了一个笑容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呀!你跟你的焰子哥哥说去呀!你跟骆扬说去呀!这里可没人爱看你表演变脸!晓风一脸狰狞,他真的变了,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晓风,只要一看到我和焰子哥哥,就赖死赖活要跟我们玩,我们从不闹矛盾的。可是,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记恨?
  我极不自在地坐在沙发里,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竭力安慰自己,晓风还小,他还是个孩子,高考压力很大,心里很烦,况且是我自己做得不对,自作聪明搞什么资源共享,才会激怒他的,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僵持了一会儿,晓风的气也消下来,淡淡地说:骆扬他回来了吧!他还真会过河拆桥,得鱼忘筌呢,打死不来我家踩个脚印!我没想到骆扬竟然没来拜访吴家,毕竟他曾经师从吴二爷,好歹他跟吴家也有师徒缘分。于是我安慰晓风:可能……可能是他不知道你们搬家了。 屁!晓风厉声尖叫道,他哪不知道呀!连你家搬家他都知道,他咋会不知道我家搬家呀!这分明是癞狗的鼻子,哪香往哪蹭!
  看到激愤的晓风,我仍然好心相劝:你也别这样说你骆师叔,他前两天还说要教你唱戏呢!他可能是刚回国,又忙着跑剧院的事,所以才抽不出空来。晓风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得了得了,我要学戏也不学他那派!想到他我就恶心!人面兽心的家伙!我狐疑地看着晓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眼前这个晓风,如今说话已经变得尖酸刻薄了,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事都那样较真。
  在晓风家吃了一顿极不自在的中饭,我便匆匆离开了。虽然吴叔叔和吴阿姨对我热情似火,可冷漠如冰的晓风,让我只想快点离开那栋房子。
  在路上,我接到骆扬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地跟我道歉。我本不想接他的电话,但如果真的不接,那就证明我还没真正的放下。所以,我接了。
  我淡淡地说:那些破事,我早忘记了,你还提它做什么?骆扬在电话那边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给我打电话?你没有原谅我么?你还在记恨我么?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耗下去,只想急着挂电话。他约我找个时间出来见个面,吃个饭,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了。虽然性格嬗变的骆扬会让我感到恐惧,但我想只要我处理得当,就不会再发生那天那样的事情。
  回到家里,惊喜地发现焰子哥哥和小灰回来了。眼前的小灰还是跟之前那样活蹦乱跳,挨闷棒之前是啥样,现在还啥样。只是焰子哥哥一脸倦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眼里也满是哀伤的色彩。
  我理解他现在的感受,所以也没多问,只是想默默地去关心他,让他感到,他是有人在乎的,他不是别人口中那只没人管的秋飞雁,他不孤单。
  焰子哥哥收拾好了东西,便也顾不上休息,就回渝香子火锅店上班去了。有姐姐在那边罩着,钟老板也没克扣他工钱,薪水照发。
  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现在,她连粥都不能下咽,医生说,必须得住院治疗了。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护士给她挂上点滴,奶奶费力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看着我,嘴一张一翕地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的却是一团咕咕咕咕的因为咽喉疼痛而发出的声音。我知道奶奶一定想跟我说话,她是那样喜欢给我讲故事,给我讲天上有多少颗星星、讲大海有多深、讲织女有多贤淑漂亮,讲牛郎有多老实勤快。
  现在,奶奶却再也讲不出那些故事了。想到这里,我的泪便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那雪白的被褥上,湿了好大好大一片。
  输液瓶里的葡萄糖一滴一滴地落下,维持着奶奶的生命,就像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一去不复返。
  我不想奶奶看见我哭,就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我在洗手间碰到了那个叫小华的男孩子,就是上次在医院的公园里面画那尊母子连心雕塑的男孩子。他今天气色很好,不像上次那样苍白,两腮上泛着阵阵红晕,像上台表演的儿童擦的腮红,可爱而招眼。
  他不记得我了,匆匆走出洗手间,我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华!他回过头来,冲我一笑,那是怎样一副天使般的笑靥啊!我发誓那是我所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笑脸了!就算海报上画的天使跟他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他长着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洁白而整齐;两只眼眸清澈明亮,像蕴涵着一汪秋水;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跟精灵人似的,惹人喜爱;脸圆圆的,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短短的刘海轻轻的趴搭在额前,散发着黑色光泽,柔软而漂亮。
  我彻底被那张天使般的脸庞迷住了,直到他问了一声你是叫我吗,才将我从陶醉中唤醒。
  哦,是!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说:我见过你画画,你画得很美。我很喜欢。他便笑得更甜了,说:谢谢!要是你喜欢,我给你画一幅啊。他还没有变声,声音里夹杂着一股孩子气。我愣了愣,才说:哦!好啊。我便跟着他走进二楼的画室,里面空无一人。想必现在正是游戏时间,其他孩子都在大熊的带领下在公园里玩得正欢吧。
  我就像一个模特,任由小华摆布。他让我端坐窗前,窗外是一珠高高的夹竹桃,一支柔美的枝条软软地伸进窗口,上面开着一串粉红色的漂亮的花。小华吩咐我将脸微微侧向外面,目光注视着远处楼房上那群灰鸽。
  小华一边替我画像,一边跟我聊天。他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孩子,他的脑袋里有很多奇怪而独特的想法,同时也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梦想。
  在聊天中我知道他叫连华,本是河南郑州人,正上高一,因为身患肾炎被迫休病假。他的父母听说重庆第一人民医院有一位专攻肾病的高学位医生刚从美国最好的肾病研究中心回国,便第一时间将连华送到这里来求医。
  我用余光瞟向一脸专注的连华,他画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全然没感觉到我的分心。我们聊完天,他也就画好了,连连招手让我过去看他的成果。
  当那幅画展示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想我就要哭了。那是我自己吗?为何眼里满是淡淡的哀伤,像看着一片灰色的天空,永远不再有阳光,永远不会有彩虹,世界就这样浑浊一片,充满绝望的孤独。
  看我满脸难过的模样,连华小心翼翼地问我:韵哥哥?韵哥哥你怎么了?是我画得不好么?我强忍住内心的忧伤,眨了眨眼睛,嘴角裂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是,小华你画得太好了,画得把我自己都感动了。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地问:在我画你的时候,你把屋顶的鸽子想象成什么了?我一怔,对于他这个奇怪的问题,我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
  想了很久,我才说:一颗琥珀。晶莹剔透,无比玲珑,美得令人心动。 可为何你满眼哀伤?连华就像会读心术似的,让我手足无措。因为那被囚禁于琥珀里的自由?我仍是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眼光却是这样犀利,仿佛能把我的心看穿,想要隐蔽什么东西都无处可藏,只好□□裸呈现在他面前。
  于是我问他:如果你坐在那里,你会看到什么? 哥哥。他立刻回答。
  我感到振动,看着连华那写满渴望的表情,心里满是哀怜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