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买了只卤鸡、板鸭、一袋饺子、一斤莴笋、一把青菜,就打道回府。我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在我脑海里直打转,于是我问:你知道杜世菊是谁么?哼着小调的小姑戛然而止,瞪大了一双水灵的眼睛望着我,满脸诧异。
  我说:一直觉得非常熟悉,却总又想不起来。小姑还是用讶异得夸张的表情看着我,半天才说:杜世菊,不是焰子他妈么?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我一拍脑袋,总算是想起来了:你瞧我这记性……难怪我总觉得那样熟悉……前两天在医院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同名。中国人口又多,同名率高嘛。
  小姑却不像我那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仿佛对这事挺上心,追问道:你瞧清楚了没?她是不是眉心有颗黑痣?我仔细一想,那天在医院瞧见的中年妇女还果真有颗美人痣,惊道:不会这么巧吧?她不是去河南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狠狠唾了一口,然后得意地说:哼,我有一帮好姐妹,可是整条街出了名的探子,我一定要挖出她的底细来。这个臭不要脸的贱女人。我没顾得上小姑的谩骂,却在心里想,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杜世菊,当年那个抛夫弃子的坏女人,要是她现在回头,焰子哥哥会原谅她吗?还有她那个画画的十五六岁的儿子,岂不就是焰子哥哥的弟弟?
  我不敢再去想,我害怕越想越多。小姑见我沉思,像个嫉恶如仇的侠女似的说:别去同情这样的人!既然是出没在医院,哼,肯定是得了什么子宫癌啊乳腺癌之类乱七八糟的绝症,活该她得!韵儿,你不知道当年她害得你干爹有多苦,她这一走,你干爹就背负了一二十年的狼藉声名,一辈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说她那心是什么做的,焰子,生出来还没一个小时,她就跟那臭男人跑了,焰子可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呀……
  我安抚安抚愤怒中的小姑,我想,作为市委副书记夫人的她,肯定是近朱者赤,受丈夫影响,成天老摆着一副要为民除害的架势,于是我吭哧吭哧笑起来。笑够了,我才说:赶明儿让你逮着她,不是让她上刀山就是让她下油锅。
  小姑在我鼻子上胡撸了一把,说:死小子,我还让她浸猪笼咧!说着说着,便到了家。我站在门口,对小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在焰子哥哥面前提这事。说起来小姑算是我长辈,可她时时处处激愤得紧,好冲动,易生事,反不如我这个晚辈沉着冷静,我真怕她万一一个不小心说漏嘴就不好了。
  推开门,焰子哥哥正坐在沙发上,而婷婷则坐在他腿上,神态投入地听他讲着乡村里的奇闻趣事,像听小人图书里的神话故事那样专心。
  我把小姑推进了厨房。像她这样的高危人士,又长着一张记者嘴,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免得无意间透露了私秘信息。
  看来焰子哥哥跟婷婷算是混熟了,婷婷一个劲缠着他,要他讲故事。我没趣地翻翻报纸,看看电视,就进厨房帮小姑洗菜了。
  晚上姑父没有回来。他是高官,日理万机,在我印象中很少会见着他,每年只有在他生日以及春节串亲戚的时候才能看到他。客厅里挂了一幅他下乡视查民情的工作照:头顶斗笠、身披簑衣、手持铁锹、裤腿高挽,正在田里替农民挖排水渠。听小姑说那是九八年特大洪水,长江沿岸好多农田庄稼都被大水淹没,姑父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指挥军民齐心抗灾,最后都劳累出一身病来。
  在工作照旁边,便是挂着整整齐齐一排奖证,上面写着以民为本、廉洁奉公、爱民如子、明镜高悬、两袖清风等殊荣。
  晚饭间,婷婷都还一直缠着要焰子哥哥讲故事,小姑一边呵责她,一边喜笑颜开地说:对了,八月底我们有场川剧演出,就在体育馆举行,到时候你们哥俩可一定要来捧场哦。我呵呵笑道:川西派名角江远春的演出,我们岂有不去之理?听我这样一说,小姑就更加趾高气扬了:那是!别瞧我上了年纪,这身段,这唱腔,啧啧,宝刀未老!
  焰子哥哥已经被小姑风趣的话逗得乐翻了,一口饭噗地喷了一地。小姑便更是得劲,干脆把碗筷一搁,退却三步,走到客厅的吊灯下面,做了个甩水袖的标准动作,兰花指高高一扬,眉顾目盼,清了清嗓便唱道:春香!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我想,小姑可真像只快乐的精灵。要是她晚生十年,或许现在就是星坛里一颗璀璨的笑星。即使是早生了十年,也丝毫影响不了她高贵典雅的气质;即使做了妈妈,身段却依然保持得那样曼妙,仿佛岁月在她身上不起任何作用。
  第二天上午,我、焰子哥哥和小姑三人正凑在一块斗地主,我的手机响起,是茶楼小王打来的。他在电话里急匆匆地说:小韵!你快回来啊!小灰……小灰他在巫山出事了!我一怔,这才想起小灰去巫山采购党参都已经将近两个礼拜了,却一直没有回来。这段时间一直消消沉沉,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
  现在小王打电话说他在巫山出事了,我便更加心惊胆战,顾不上手里一副好牌,拉着焰子哥哥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对身后一脸迷惑的小姑说:茶楼员工出事了,我得赶回去,改天再过来陪小姑斗个尽兴!回到茶楼,妈妈和小王都在,小王急得团团转,妈妈则冷静地坐着。我进门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小灰他怎么了?
  小王便语无伦次地说:他受伤了,现在才醒过来。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他,原来他是把手机弄丢了。是这样的,小灰在电话里说他替焰子送了封家信去青龙湾,赶巧碰到有人打架,于是过去劝架,想不到乡下人蛮横无礼,连劝架人一起打,榔头一棒,就把小灰打昏了,在医院躺到到现在才醒过来。
  我心里一坠,问道:青龙湾都是老人孩子,谁会动这么大气打架?小王瞅了瞅一边的焰子哥哥,才吞吞吐吐地说:打架的人,就有邱焰他老爸……焰子哥哥脸色一沉,抓住小王就问:我爸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王甩开他的手,理了理被焰子哥哥抓乱的衣领,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小灰说好像是跟邻村两个男人发生了口角,那两个男人骂他是窝囊废,戴一辈子的绿帽子……邱老伯气不过才跟那两个人打起来的……还说腿都给打折了……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性情温和的干爹,一辈子菩萨心肠,连动物都没伤害过,怎么会跟人打架?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焰子哥哥早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我追出去,焰子哥哥跑得飞快,我怎么也赶不上,我在后面扯破嗓门喊道: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回去!焰子哥哥也不停步,只是说道: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你奶奶生病要人照顾,小灰又受伤,你不能把茶楼扔给你妈一个人!我便站住了,一晃眼焰子哥哥就消失在人海里。
  我心里乱得很,突然又想起大熊,不知道他所说的关于红十字基金账目状况怎么样了,就拨他电话,却一直提示手机关机。
  我感到不安,就打电话给康乃文,他们是好朋友,他总该知道大熊的事吧。想不到康乃文却焦急如焚地说:大熊自从前几天去了警察局,就一直没消息了,怕是还没有出来!我都不敢告诉他爸妈,骗他们说他做义工筹集善款去了。这两天我一直都在找人帮忙呢!那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得再联系联系人!康乃文这样一说,我就更加惶恐不安了,只觉得手足无措,怎么突然之间一下子就生出这么多事?
  我忽然灵光一闪,想到白亮,他父亲不是警局的一名侦察员么,或许问他会有办法弄清楚大熊的事。于是我又拨通白亮的电话,约他出来见个面。
  在江边一个露天咖啡厅,我见到了白亮。他还是那样习惯性地穿得一身白,上身是件清爽的白色纯棉背心,**一件银白色沙滩裤,远远看去像一条裙子,脚上踏着一双鸽白人字拖。
  他见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太阳伞下面,便跟一叶白蝴蝶似的飘进来,摘下棕色的太阳镜,问道:我的韵少爷!怎么有空约本少爷出来喝咖啡啊,这会儿你不该在茶楼里忙乎呢吗?我看了看那打着百事可乐广告的太阳伞,说:我想请你帮个忙。白亮则大手一挥:得了得了,你跟我还耗个什么客气呀!瞧你这吞吞吐吐的死模样,有话快话,有屁快放,别影响我喝咖啡。
  我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你爸爸帮个忙……我有一个朋友现在正在警局里受审,可好几天了都没信儿,我正担心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想请你爸爸帮忙调查调查。他白了我一眼,说:那是你什么朋友啊,劳你这么大费劲四处求人?他自家人不管他的吗?我说:他自家人恐怕都还不知道呢,大概以为他出去做义工去了!我的好亮亮,白亮亮,又白又靓的好亮亮……
  见我这般乞怜,都不要身价了,白亮才说:好吧,我就暂且托我爸给你打听一下……那个,姓什么叫什么,犯的啥事儿呀,作奸犯科之类的就免了啊。我便报上姓名:熊泽恩!恩泽万物的意思!好像是一笔慈善基金出了问题。白亮狠狠在我头上敲了一记:就知道结识那些不良少年!早晚得把你带坏!
  我冲他吐吐舌头:什么不良少年啊,人家就跟天使一样!白亮佯装要吐,却被我把他的脑袋扳了回来。我就知道,我的好白亮一定会帮我的。我这样着急,因为我真不想看到大熊出任何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