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侃:骆叔好眼光啊,选的可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茶呢。焰子哥哥便抓茶去了。
  骆扬仍旧是盈盈地笑,说:那天电话留你了,怎么不联系你骆叔呢?可想得我心里生堵啊。我看看他,脸上仍是一丝笑容,半像玩笑半像认真,我说:这不是事情多么,虽然都是些聚会吃饭之类的鸡毛蒜皮的锁事,但也忙得够呛的。
  那可有空去我那里坐坐?我决定回国定居了,在江北开发新区买了房子,还开了一家剧院,刚刚开张,去参观参观?
  好啊!我说,开剧院不是小事,我理应前去贺喜。骆扬盯着我,忽然说:想不到这几年过去,你也出落得如此俊俏模样了!可有想过走唱戏的路?我保证,你要是入了行,必红无疑。
  我便打趣道:光有模样没有本事哪行啊?你不会年纪轻轻就想学吴二爷,早早收山找个关门弟子慢慢□□吧? 上了三十的男人再漂浮不定那可真是可怜了!
  骆扬呵呵笑着,所以我才决定固定下来,开间小小的剧院营生过完下半辈子算了!这说到开剧院,一切都还得重来,啥都没有,招募演员是头等大事……听说你小姑现在是江枫渝火川剧表演团的团长,还得求她替我推荐推荐几位出色的戏子呢……
  能去骆大师傅门下唱戏,那戏子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你是顶级大师傅,一定徒弟成群,还担心没人出戏?再不行,咋不考虑晓风…… 晓风?骆扬一惊,你说的是吴晓风?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晓风都不晓得了?吴二爷的嫡孙啊,仔细算来他也该是你的小师侄啊。我半讽刺半责怪地说。
  骆扬正要说什么,焰子哥哥递来茶水,他把毛巾搭在肩上,那架势活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店小二。
  他坐下来,兴奋地说:远远就听到你们说剧院的事啦,骆叔要开剧院啊?那太好咧,要有什么体力活比如抬砖搬瓦之类的,记得请我邱焰过去帮忙啊!
  我嘴一撇:人家是开剧院又不是建剧院,抬砖搬瓦来做什么?骆扬把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想不到焰子还是这般性情豪爽啊!嘿,这小伙子不错,骆叔喜欢。焰子哥哥便咧嘴笑了。我一直还想说说晓风的事,但骆扬却垂下头去吹那烫嘴的茶水。焰子哥哥坐了一会儿,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喝完茶,骆扬非要拉我一块儿去新开的剧院看看。我一再推辞,说是这几天茶馆忙,改天再去。妈妈从茶库出来,说:你就跟你骆叔叔去看看吧,人家特地开着小车过来接你,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喝茶才跑到咱们这鸟不下蛋的破烂地方来的呀?去吧去吧。我问焰子哥哥要不要一起去,他说茶楼里忙,就不去了,再说明天还得回渝香子火锅店去上班呢,时间不迁就,改日再去。
  我上了骆扬的奥迪,一股清新的熏衣草香味扑鼻而来。空调开着,凉气袭人,cd机里舒缓地播放着班德瑞的《童年》,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心情再烦躁的人也会心静如水吧,我想。
  骆扬开车很棒,在一环又一环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
  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进入江北新区。还在高架桥上,骆扬就指着远处一栋豪华气派的雪白建筑说,就是那了,就是那了。
  我顺势看去,那栋楼位于丛林繁茂的山麓,绿树环绕,依山傍水,地理位置相当适宜。剧院的外形很独特,看上去既像悉尼剧院那样羽翼高扬,又像中国古典楼房那样瓒尖林立。
  下了高速,车绕着曲折的小河开过去,就来到剧院门前的广场。剧院显然是刚刚建好,广场上还堆着一些弃砖、混泥土以及残余钢筋没来得及处理。广场右侧是一列玻璃橱窗,翠绿的玻璃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想必以后这里就会用来展示演出剧目以及张贴海报的吧;广场左侧是一排旗杆,五颜六色的彩旗迎风飘扬;广场中间是一个小型水池,水池中间是一座假山,上面是刚种下的结缕草、菖蒲以及鸢尾,还有一些小小的庙宇模型,小巧而别致。
  最吸引眼球的要数那支喷泉,从山顶的龙头里面洒出来,给火热的空气注入一股清凉。
  我仰起头,看到几个金塑草体大字气宇轩昂地屹立在剧院楼顶,铿锵有力、气魄不凡:春韵剧院。
  春韵剧院,只觉得一阵熟悉,却也想不出什么。骆扬似乎看出我对剧院名字感到好奇,便解释道:这名字我可是颇费功夫才想到的哦。从你和你小姑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拼凑而成。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叫江韵,小姑的名字是江远春,原来这剧院名字竟然是如此得来。我挤了一个极其不自在的笑容,说:哟嗬,您骆大老板可真是看得起我们,竟然把我们的名字编进剧院的名字里。骆扬就呵呵笑着,拉着我的手,说:走吧,跟我进去参观参观。
  看不透世情迷眼,割不断恩爱牵连,浮生若梦为谁怜,默默无语问九天。
  骆扬啪地打开灯,那清脆的开关声音在空旷的剧院里回响许久才消失。华灯亮起,我被剧院内部的豪华怔住了。站在门口,一眼望去是延绵至舞台的阶梯座位,统一的金钱豹纹理沙发,以舞台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列,像一枚贝壳。骆扬介绍说,剧院可以容纳两千位观众。
  穿过走廊来到舞台上,我恍若置身于一片空寂的旷野。地板是弹性良好的松木,底层因铺垫有pvc地板胶而极其柔软,走起路来咯咯直响,如履雪地。舞台上最抢眼的要数那一层层幕布了:大红的前檐幕、金黄的场幕、粉红的天幕、浅紫色的侧幕,看上去宛若七仙女五彩缤纷的仙衣,又像苏丝杭绸,高贵而典雅。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我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样豪华却真实的舞台,我保证只在电视里看过。还记得以前高中时候,每逢国庆元旦什么的也要举办晚会,也有舞台设计公司前来搭建临时舞台,却总是无比粗陋,不是这里不足,就是那里差劲。今天看到了骆扬的剧院,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什么叫做铺排奢侈。
  喜欢吗?骆扬站在我身后,轻声地问。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但在沉寂的剧院舞台,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喜欢?我转身费解地看着他,哦……还不错……布置挺讲究…… 愿意到这里做我的台柱子么?声音还是那样轻柔,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从我耳边刮跑。
  我?我像听错似的,你在开玩笑吧!我一没学过戏剧,二没登过舞台,我凭什么做台柱子?骆扬轻轻走过来,柔柔的荧光灯打在他脸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黄金,又像擦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使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三十岁的人。他那画眉一般上扬的眼线那样迷离动人,仿佛是天界下凡的王后。
  谁说你不可以?他把双手放在我肩上,没学过戏,我可以教你啊。你知道吗,你吴二爷他生前很是看好你,说你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你每次模仿电视里面那些唱腔的时候都那样惟妙惟肖,几次想收你做徒儿。可是你奶奶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她强烈反对你小姑唱戏,所以一定也会反对你走上唱戏的道路,所以他一直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师傅他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川剧表演家,将吴门发扬光大。
  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是吗,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荒废了这么多年,骨头都钝了,想学也不行了……晓风,晓风一直都非常喜欢唱戏的,成为出色的川剧表演家是他最大的梦想,你为什么不帮帮他?
  骆扬近乎请求地说:晓风是我师侄,我自然会教他川剧要诀。可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踏上这方舞台……我怔怔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在讲梦话。我挣开他放在我肩上的手,退到那片浅紫色的侧幕边,吃吃地说:我不会唱了。我已经决定考一所普通大学,以后找份普通的工作,比如教师。不会妄想做名角之梦。
  骆扬的眼里闪烁着忧伤的光芒,我忽然觉得胆颤。从一开始我就该觉得不对劲了,他干嘛无缘无故把我的名字放到剧院名字里面去?他把小姑的名字放进去还说得过去,毕竟他曾经是爱过她的;那他为何又把我的名字放进去?现在,他又在这里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煞是费解。
  他扑过来,狠命摇我的肩膀:没有人是生下来就会唱戏的!只有人是天生为唱戏的!而你就是,而你就是!小韵,跟我唱戏好吗,跟我唱戏好吗?眼前的骆扬让我觉得陌生,跟之前文质彬彬、谦谦有礼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我使劲想掰开他的手,都徒劳无用。他的指甲长长的,仿佛快要嵌进我肉里了,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沙哑着说:你放开我!骆扬非但没有放开我,反而一把将我扯到他怀里,两只手臂像铁链一样死死捆住我,令我难以呼吸。我张大嘴巴喘气,忽然感到一种死神来临般的恐惧。骆扬就像入戏太深的演员出不了戏一般,任我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骆扬,这个世界艺术表演家,川剧名角,驾驭了一辈子的戏剧,难道还会为戏入迷、为戏所困吗?
  我浊重的呼吸已经变为剧烈的咳嗽,骆扬发了疯一般睁大眼睛,两颗鼓鼓的眼珠几乎就要掉到地上。骆扬性情的嬗变给我带来巨大的惶恐,我吓得浑身颤抖,直冒冷汗。
  忽然骆扬粗鲁地吻住我,我趔趄着一步步后退,最后他把我逼到墙上,我无力地仰着头,那一道粉红的天幕在我眼里模糊成一朵荼靡的罂粟花。
  我双手被他狠命的钳制住,动弹不得。我很惊讶看起来纤弱不堪的骆扬,竟然力大如牛。为了反抗他的无礼,我一口咬下去,一股腥咸的味道便在我嘴里弥散开来。
  骆扬痛得惨叫一声,一边吐着舌头上的血液,一边撒开双手,怒睁着眼睛,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掴在我脸上。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睛里满是恐惧的颜色。我捂着火烧一般痛灼的脸,看着这个变得陌生的骆扬,一些痛苦的记忆涌起,狠命冲击着我的脑袋,霎时间我觉得像给人在天灵盖猛敲了一棒,一阵眩晕。
  我双手狠狠捶打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已经逝去的往事。可我越希望将它们按下去,它们就像皮球一样越是一个劲往水面冲。
  骆扬唾了一口血水,骂道:你他妈装什么纯呀!你以为你还是个处啊!你这个烂货!你他妈屁大点就让我操过了,你现在跟老子装个什么纯情!
  他的眼里像藏了两团火,灼烧得我睁不开眼睛。他骂我的时候像要杀人似的,张大了嘴巴,牙齿上满是鲜血。我觉得羞辱,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只想逃离,逃离眼前这只发疯的恶魔,于是我捂着脸撒腿而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确信那破剧院已经被我甩在了九霄云外,我才缓下步子,双手扶膝蹲在马路边,将头埋在臂窝里痛哭。
  骆扬辱骂我的污言秽语在我耳边反复响起,像一道梵语的紧箍咒,吵得我脑袋疼得快要裂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同学?你怎么了,同学?
  我在手臂上抹了一把眼泪,才缓缓抬起头,是一个戴黑色镜框眼镜的男孩子,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打着简单的碎发,穿着碎花衬衫和一件洗得泛白的瘦瘦的牛仔裤,后面还背着一只画板,手里提着一袋画笔、颜料之类的东西,旁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越野单车。
  戴黑镜框眼镜的男孩子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大概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大男孩会无缘无故蹲在马路边这样伤心地哭泣。
  见我没应声,他又问了一句:同学,你没事吧?要帮忙吗?我站起来,才发现刚才在跟骆扬撕扯的过程中,把今天出门刚换的那件心爱的美特斯邦威的圆孔蓝衫扯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衣领处一直经过胸口延伸到腹部,上面还沾了些骆扬的血。
  男孩子显然被我这副光景吓坏了:你……你莫不是遇到歹徒了吧?这条路治安不差啊,又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便拉了我的手,来,跟我来!
  我便一言不发地跟着这个热心的男孩子上了他的单车。他踩单车很快,轻盈得像一只小艇,一阵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他背上那只画板微微敞开着,上面画着一副素描的江边城市写意。他画得很好,连重庆那种雾蒙蒙的感觉都丝毫不差地表现出来了。
  我对这边不熟,他转了好几条路,过了几次人行道,才走进一个叫做大和小区的居民区。我垂着头跟在他后面,他家住六楼。他打开门拉我进去,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住……爸爸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出差在外。
  我还没来得及打量他家,就被他拉进浴室。他替我放好水,然后又出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一件衣服递给我,又帮我调了调水温,才说,赶快洗洗吧,然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胸口的血都风干凝固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搓洗干净。外面响起乔治比才的《西班牙斗牛曲》,我想,在这样平淡的日子,他却听着这样铿锵的进行曲,那一定是个充满了生活**的男孩子,干净得像只天使。
  我拿起莲蓬头狠命冲刷脑袋,希望可以把那些令我痛苦不堪的回忆彻底冲去。骆扬,这个戏剧精英,在别人的眼里,他的地位一定是至高无上的,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一定是精神领域高级别的人物。可是在我眼里,他的另一面却是一只怪物,一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野兽。
  黑镜框男孩子给我的衣服是一件红底白碎花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显得有些花哨——虽然它并是很艳,只是那种浅浅的水红,像花坛里盛开的水红色杜鹃花。我想,他一定是学绘画的,但凡艺术家,跟常人的艺术审美是不一样的。
  他们往往会激进地喜欢一些品位独特的东西,所以,相比而言,这件淡色碎花衫算是再普通不过的了。
  我走出浴室,顺手将那件扯破的t恤扔到墙角的垃圾篓里。黑镜框男孩儿正坐在沙发上喝可乐,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著名漫画家几米的作品。他见我洗好澡出来,便笑着招呼我过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