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项庄关切道:“周先生觉得怎么样,要不还是请人来看看,这眼瞧着要入冬了,若是拖入冬,只怕更麻烦了。”
  周宁笑道:“不用,老毛病了,缓几天就好,正好你们来了,麻烦帮我和项二哥说一声,我这几天就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以免过了病气。”
  项庄点头应下,又关心了几句,便打算离开,不打扰周先生休息。
  项庄笑道:“周先生看书也别看太久,以免伤神,我们就不打扰了,周先生好好休息。”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项庄拱手告辞。
  项庄转身走出了两步,却发现从来了房间便像个哑巴的项羽并没有跟上。
  项庄疑惑的回身看向他,周宁也正笑看着他,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的。
  室内静了几息,项庄都想上前拉他走了,项羽这才看着周宁沉声道:“您是长辈,唤我的字就好。”
  周宁微微一怔后,笑着点了点头,亲近之人才唤表字,看来项羽对她观感不错,这是好事。
  认张良为师兄这一步是走对了,她如今算是贵族,如此更容易得到同是贵族的项家认可,而且有些奢侈的爱好习惯也说得过去了。
  项羽又看向韩信,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几分不满,他道:“好好照顾你老师。”
  语罢,对周宁一拱手转身离开,他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就越到了项庄前头,倒比先告辞的项庄还先出屋。
  呃……
  项庄尴尬的又拱了拱手,追着项羽出去了。
  确定他们走远了,韩信掩上门后,走到周宁身边低声问道:“老师为何要装病?”
  周宁将被子掀开,起身下床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客房所在的位置比较偏,所以视线很开阔,只瞧着院门处,便知道有没有人来。
  周宁轻声道:“也不算装病,我确实先天不足,容易疲乏。”
  而后她说了一句,至今为止她说过的最为任性无礼的一句话,“我不喜欢和太多人一起吃饭,而且他们的饭菜并不合我的口味。”
  韩信默了默,一直以来老师处事太过温和有礼,他都忘了老师是刚刚入世的隐士,也是有隐士高人的怪癖的。
  他想到了老师一日要吃三餐,想到了老师不喜欢手直接触碰食物,甚至不喜欢跪坐。
  周宁笑了笑,她只是在他们对她包容度最大、新鲜度最高的时候,做个演习罢了。
  他们要相处的时间不短,得让他们习惯了才好,不过,如今这样还不够。
  周宁回头,对韩信笑道:“我想在附近买个小院子,再买两个忠厚老实的奴仆,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一个最好会些医术的男仆。”
  韩信看着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老师大概是忘了,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韩信摩挲着自己的佩剑,到了项家后,他便学项家人将宝剑配在了腰间。
  周宁见此,笑了笑,道:“你先去看房子吧,就看项家附近的,最远也不要出了这一里巷,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秦朝的居民区叫做“里巷”,每一个里巷都是封闭式结构,就好似后世的小区。
  她点名要和项家一个里巷,除了方便维护两家交情外,便是想要借力规避秦朝连坐制带来的风险。
  秦律规定,若邻里遇事呼救,周围的在家的邻居不来帮忙,那么邻居会被连坐,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邻居若是犯了罪,你发觉了,却没有告发他,那么你也有罪。
  这两条对于她都太难了,前者她懒得救人,后者她不想管事。
  所以,还是住在黑帮组织附近比较好,盗贼不会不长眼的到这里偷盗,至于犯罪的事,想来他们自己做得最多最大吧,那么关系肯定是都打点到位了。
  “是。”韩信应下,正要退下,周宁又嘱咐了一句,“顺便,把你的兵书卖了吧。”
  韩信皱着眉头,不解的看向她,书虽然值钱,但对于她想要的院子和奴仆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若是当物换钱,还不如……
  韩信的大拇指又摩挲了两下自己的佩剑,最后握住剑把,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
  周宁笑道,“我叫你卖兵书,是因为它没用了,你都记在脑子里了,不是吗?”
  周宁转头看向窗外枯黄的树叶,道:“卖了兵书便为你自己置件冬衣吧,天气越来越冷了。”
  韩信抬头看了一眼周宁,复又拱手应道:“是。”
  周宁站在窗前,看着韩信的背影出了小院,她抬头看向天空,深秋的天空很高很蓝,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秦朝以十月为岁首,马上就是公元前213年,这一年的十月很特别。
  十月一日是始皇的生日,但公元前213年的十月并不是因此而特别。
  一阵秋风吹来,周宁将窗户掩上,回到屋内,取了一卷空白的竹简铺开练字。
  也不知她淡淡点过的那个谶语,吕二嫂还记不记得,若是记得,吕家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秦始皇的生日对于项家人来说,并不值得庆贺。
  一个灭亡了他们的国家,把他们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变为低入尘埃的平民的人,他们只有日夜期盼他早日去世死的。
  但如今始皇为天下共主,这日便是律法规定的举国同庆的日子,他们只得同贺,哪怕真有人今日死了,他们也不得去吹丧送葬。
  项家人憋屈的宅了一天,而周宁依旧身体不适的在房间看书。
  咸阳宫,大秦的政治中心,也是庆贺最为热闹隆重的场所。
  宫内酒宴大摆,几案和坐席几乎要摆到殿外去,光是没有明确官职,只是侍从皇帝左右,备皇帝顾问的博士便多达七十人。
  始皇端坐于上,殿中歌舞鼓乐不绝,博士官绞尽脑计、引经据典的想着吉祥话。
  博士官之首的周青臣口才好,说得最出彩,他对比了早先的秦国幅员和如今秦国的疆域,歌颂始皇的武功,又以郡县制下百姓安乐无战争之苦,赞扬始皇的文治,道始皇之威震古烁今,必将传之万世。
  博士官书读得多,所以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对仗工整又押韵,叫人听着既舒服又受用。
  始皇龙颜大悦。
  然自古明君大喜忘形时,总会有臣子出言劝诫,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是极有作为的明君,故臣子们很敢发表言论。
  博士官淳于越是个思想保守的读书人,当下便当众出声反对周青臣吹捧的郡县制,并批评他和丞相李斯等大臣只知阿谀奉承,乃尸位素餐的奸臣。
  其实关于分封制还是郡县制,在秦统一天下之初,便争论过了。
  分封诸侯王是周制,也是旧制,但始皇规定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为的便是“大一统”,为的便是集权,又怎会愿意分封诸侯王,让其各自为政呢。
  始皇斜倚着几案,冕冠的旒珠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他也没有开口言淳于越的对错,只叫大臣讨论。
  丞相李斯是始皇倚重的大臣,也最能揣摩始皇的心思。
  他道,如今天下已定、法令完善,已经不同过去,诸生应当师今而非学古,因此请求始皇,除了《秦记》外,别的史书统统烧掉。
  除了博士官外,任何人不得藏匿诸子百家的书,应上交官府,全部当众烧毁。
  私语诸子百家言者,斩。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知情不报,同罪。
  该项提议,经过完善后,由始皇发文实行,这便是著名的“焚书”事件了。
  周宁带着韩信到吴中县县衙落户籍之日,便正好便看到衙役将《诗经》《尚书》等诸子百家的经典付之一炬。
  书籍虽金贵稀少,但集合一县之书也不少。
  县衙门外的街道上大火熊熊燃烧,火焰有一人之高,一捆一捆的书籍被投入火中,火光大胜,印得往来的过路人脸色发红发烫。
  韩信看看火堆,又看向前方的老师,她的步调不缓不慢,因为没有驻足看热闹,已经绕过了火堆,走到了另一头。
  他透过火光,凝神的看着她的侧脸。发现她惯常的微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周宁走到县衙门口,发现韩信跟丢了,回头看过来,两人的视线隔着焚书的火焰遥遥对上。
  周宁微微一笑。
  而韩信却心中一颤,震撼难言。
  第34章 爱憎
  焚书令是针对全国而下, 吕家所在的沛县自然也不能避免,而且吕家家底殷实,又注重后辈教育, 家中藏书颇多, 是县衙的重点关注对象。
  法令到达的当日,沛令便特意安排了衙役到吕家通知。
  吕公闻得消息如遭雷击, 捶胸跺足, 心痛不已, “呜呼, 子曰……”
  “父亲!”吕泽大喝一声,打断了吕公的话。
  吕公茫然的看向他,没反应过来一向沉稳的大儿子缘何对自己疾言厉色。
  吕泽此时却顾不上他, 他上前客气的招待衙役坐下喝茶。
  吕释之凑到还不明所以的吕公耳边小声提醒道:“父亲,私语诸子百家者,弃市!”
  “弃市”,即在众人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以示为大众所弃的刑法。
  吕公心中一凛,看向端着茶水正笑嘻嘻与大儿子说话的衙役。
  忽的, 吕公长须一颤, 脸色煞的白了, 身形摇晃, 似乎就要跌倒。
  吕释之急忙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 稳住他的身形, 劝道:“父亲不如到后院歇息吧, 这里的事, 我和大哥来处理。”
  吕公的长须颤了颤, 却没有说出话来,只点了点头,而后步子沉重缓慢的往后院走去。
  此时此刻,他终于觉察出不对,沛令对他们家有恶意!
  若是寻常情况,新颁布的法令会书写张贴,由百姓自己查看;若说沛令念着两家交情,是一片好意,那他就该知道这样的政令对于读书之人的影响,就该猜到他会有何反应,会嘱咐衙役告知了消息便赶紧离去。
  可是都没有,那衙役还在他家坐定喝茶,似乎就等着看他们之乎者也触犯法律,看他们心痛难忍痛苦不舍。
  吕公心中先是伤感,而后一阵后怕,怕后又恼,都是那个孽女!
  那个灾星,她终于是毁了他们两家的交情!
  吕公心中恨恨。
  正厅,吕泽和衙役确认了在焚烧之列的书籍,而后对衙役道:“您请稍等,家中书类颇多,待我们分拣一二,即刻缴书。”
  是的,秦始皇的焚书令并不是要无脑的焚尽天下书籍。能统一天下的始皇不是昏庸的暴君,能位极人臣的李斯也不是无能的庸才,所以这个焚书令在此时是具备积极的政治意义的。
  此时,秦始皇虽然规定了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了度量衡,可在思想上,还处于比较混乱的阶段,原七国百姓的文化习惯、价值取向不同,若不解决这一问题,天下迟早再次陷入混乱,故焚书的做法虽然极端,但却是符合当下国情的政策。
  而且焚书也并不是将书籍彻底焚尽,使之不存于人间。
  民间可保留医药、卜筮、农桑等实用书籍,而明今禁止、连私语都要弃市的诸子百家著作,也在咸阳宫内有大量的收藏,博士官也可收藏《诗》《书》、百家语等书。
  所以,始皇之焚书令,不过是选择性的将知识开放给政治思想靠近秦皇朝的读书人。
  单以焚书令言他暴虐,始皇实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