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小牧场》/春溪笛晓
  第一六三章
  一行行行道树挺拔地站在路旁, 枝桠上堆着层层积雪, 有些结成了冰棱, 看得人一激灵, 脑袋都跟着冻了一下。袁宁下了车, 心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第二次踏足的宅院。
  韩老爷子不在家, 要中午才回来。袁宁带着药去见李女士。比起上次见面, 李女士看起来精神了很多,衣着也比上次要正式,像是刚见过宾客。
  袁宁还没走近, 远远就看见李女士脸上带着笑,问旁边的佣人点心准备好没有,茶要现泡, 所以只煮着水。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忍不住转头催促身旁的人:“苏婶,你去看看那孩子有没有来。别外头的人认不出来, 把他给挡在外面了……这天气多冷啊, 下着雪呢, 冻久了会生病的。”
  那“苏婶”说道:“您就放心吧, 老爷子带出来的人哪会出这样的篓子。那孩子一到肯定会立刻被领过来。”
  “我心里不安宁。”李女士说, “你帮我看看我头发乱不乱?我衣领有没有翻好?我穿成这样,会不会有点怪?要不去把衣服换了……”
  苏婶照顾李女士许多年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李女士这么紧张,不知道的人说不定会以为她要见的是最高首长呢!苏婶说:“没乱没乱, 这样穿可好看——啊, 那孩子到了。他穿得不多,不过年轻人身体好,看着就精神,而且还裹着围巾,暖呼呼的,不会冻着。”
  李女士起身就要上前,着急之下踢到了旁边的凳子,脚趾头钻心地疼。她眼前灰茫茫一片,心里有点难过。她真是没用……
  一只暖和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把她领回桌边坐下。
  李女士鼻头一涩,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表象:“这么快就到了?阿廉才刚打电话过来没多久。坐,”她转向桌子那边,“我叫人做了些点心,你看看喜不喜欢。”
  袁宁一愣,瞧见桌上那些照着小孩子口味来准备的点心,才知道李女士是在等着自己。
  袁宁说:“水云间离这边不远。”袁宁把药递给旁边的苏婶,没拒绝李女士的好意,分别尝了几块点心,夸道,“味道真不错!”
  李女士眉开眼笑:“喜欢就好。等下我叫人多做一些,你带回去吃。”
  袁宁一怔,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
  李女士说:“要的,要的。”她抓着袁宁的手,又叹起气来,“不过我知道你想吃什么都有……”
  袁宁微微愣怔。
  李女士说:“听阿廉说你有事要找老头子,是要紧事吗?是要紧事的话我把他叫回来,”李女士拍着袁宁手背,“别看他长得凶了点,其实他这人是很讲道理的。”
  正说着,苏婶走过来告诉李女士韩老爷子回来了。
  李女士不舍地说:“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去?”
  袁宁犹豫了一下,礼貌地说:“不用,谢谢李奶奶。我和韩老说完话再来陪您聊天。”李女士被韩老爷子保护得很好,他不确定要是自己先把事情捅到李女士这里会不会惹恼韩老爷子。
  得了袁宁这句话,李女士才松开袁宁的手,站在原地“目送”袁宁上楼。直至苏婶说袁宁已经进了韩老爷子书房,李女士才坐回桌边,一动不动地等着袁宁回来,像是听了先生嘱咐的乖学生。
  袁宁没注意到自己离开后李女士的异常,他敲开了韩老爷子的门,有种小时候面对章先生时的紧张。见韩老爷子正摘下帽子挂在一旁,袁宁礼貌地问好:“韩老爷子您好。”
  韩老爷子转头打量着袁宁,想到袁宁与韩闯长得相像,不由多看了几眼。是挺像,但脾气比韩闯软和,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柔软的孩子,难怪妻子会喜欢。
  因为李女士特意去和袁宁吃了次饭,韩老爷子特意跟黎雁秋了解过袁宁是什么样的人。自从知道这孩子不仅多才多艺,待人处事也很有章法,心里便多了几分喜爱。韩老爷子坐到书桌前,招呼袁宁:“坐下说话。”
  外人都说韩老爷子有着又冷又硬的臭脾气,这难得的和气让袁宁愣了一下,乖乖坐到韩老爷子面前,主动开口:“我来是想和您说说我在华东省那边遇到的事。”
  韩老爷子颔首,让袁宁接着往下说。
  袁宁从上次去接方家姥爷说起,然后提及这次方家舅舅和江医生受伤,最后才缓缓道出赵诚的调查结果。
  韩老爷子原本耐心地听着,等到涉及李家时他的脸色渐渐变了。见袁宁眼神澄澈宁定,不急不缓地把话说完后静静地与自己对视,韩老爷子脸色发沉:“这是李家的事,不是韩家的事。”
  袁宁没想到韩老爷子竟会这么说。他拧起眉,不知该怎么接话。
  韩老爷子咳嗽了一声,转开脸去,平复好呼吸才转回来,眼神凛如寒冰,直直地扫向袁宁:“你是担心我会当他们的□□?”
  袁宁看出韩老爷子的愠怒,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韩老爷子把袁宁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事不是袁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查出来的,章家必然有插手。而这次章修严不出面,由袁宁登门来说,无非是怕他会对章家发难。
  袁宁怔住。他顿了一下,开口说:“对,我确实害怕您会生气。上次大哥已经为我来找过您,我怕大哥再来一次您会认为章家故意在针对您……”袁宁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考虑,“父亲和大哥他们从来不让我接触太复杂的事,而我今年才到首都念书,对首都这边的事并不是特别了解。若不是廉先生让我过来送药,我是不可能接触到您和韩家的。所以我是在用我浅薄的见识在揣测您可能会有的反应,觉得您可能会因为姻亲关系而庇护李家人——就像上次我觉得您可能会庇护韩盛一样。”
  袁宁坦率地承认了,韩老爷子倒有些意外。他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袁宁,对上袁宁那明亮到灼人的眼睛。比起家里那些见到他就跟老鼠见到猫的家伙相比,这孩子胆子可真不小!
  韩老爷子说:“你现在不怕了?”
  “当然怕。”袁宁说,“可有些事情是再害怕都要做的。”
  韩老爷子叹息着说:“章老弟运气可真好。”亲孙子有出息,儿子收养回来的孙子也这么出色——现在敢这样来和他说话的人能有几个?
  正是因为很多人都不敢来他面前说话,他才会变得眼瞎目盲,连底下的人一直扯着自己的大旗去为非作歹都不知道。
  韩老爷子说:“你说的那位一把手是你李奶奶的侄子,我见过,书读得好,办事能力也不错,虽然比不过他大哥,但在他们这一代也算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袁宁安静地听着。
  “鹤华省经济发展得好,很多新技术都被那边拿下了。”韩老爷子说,“我也一两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会被繁华迷了眼。但是,即使是韩家自己人,我也不一定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更别说那只是你李奶奶的娘家。”
  袁宁一怔,点点头。
  “上一次你廉先生让你上我们家来,是希望你不会因为韩盛的事和我们起矛盾。”韩老爷子望着袁宁,“你大哥来过以后我把该处理的人全部处理掉,也反省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松懈与错误。可是即使是这样,你心里还是不满意,你李奶奶很喜欢你,但你知道这里是韩家以后就不愿再和她亲近——见到我后更是恨不得避而远之。”
  心里的想法被韩老爷子当面点了出来,袁宁愣愣地听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对。
  “你这样对你李奶奶不公平,”韩老爷子说,“你想想,你们章家老大做了什么,难道我还会算到你头上吗?你朋友会因为你是他侄子就疏远你吗?你李奶奶眼睛不行,我尽量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事,就像你父亲、你大哥为了保护你而不让你接触太复杂的东西一样。你还能自己出去见识外面的一切,你李奶奶连出门都少,你不能要求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处理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袁宁只能点头:“您说得对。”
  “我保证不会包庇任何罪有应得的人,更不会包庇把人命当儿戏的畜生——”韩老爷子说,“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们以前问过你父亲,就不会担心这一点。”
  袁宁有些羞惭:“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
  “所以上次你说春天的时候带你李奶奶去你的牧场那边去,”韩老爷子望着袁宁,“现在这话还算数吗?”
  袁宁明白了,韩老爷子和他解释这么多、对他和颜悦色,都是为了李女士。
  袁宁认真地回答:“当然算数。”
  韩老爷子得了袁宁的保证,便让袁宁去和李女士说话,自己起身走到电话前,对着电话出了一会儿神,才拨了李家的号码。
  等放下电话后,韩老爷子走到外头往客厅那边看。
  虽然袁宁两次登门都是要他清理门户,但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莫名地欣赏起这孩子来。
  当年他还是这么大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脾气,眼睛里容不下半颗沙子,要是对方品行不行,即使对方来头再大也不服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死磕到底,渐渐得了个“韩老拗”的名头……
  韩老爷子远远望着妻子脸上欢喜的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许他以前真的做错了,该让妻子多接触一下外面的人和事,而不是把妻子护得严严实实。
  李女士和袁宁聊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送袁宁出门。直至袁宁走远了,她才上楼找到韩老爷子,开口问:“老头子,这孩子是为了什么事来找你的?”
  韩老爷子犹豫了一下,没再瞒着,把袁宁说的事转述给李女士。
  李女士听得心都提了起来,等韩老爷子说完了,她抓住韩老爷子的手,紧张地问:“你没对他发火吧?他什么都不晓得,以为你会包庇我那侄子也人之常情,你可别生他的气……”
  韩老爷子觉得李女士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以李女士的性情,听到李家人做了那样的事应该会先问他怎么去处理才对。眼下李女士满脸关切,担忧的竟是他会不会对袁宁发火。
  只有真的很喜欢袁宁那孩子才会这样。
  可是她和袁宁加起来才见了三面而已!
  韩老爷子握住李女士的手,说:“在我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吗?那孩子愿意先来和我提,而不是越过我直接把事情闹开,就表明他还是相信我的。”他深深地皱着眉头,一时忘了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这事人命攸关,不能不了了之,我先看看你们家那边怎么处理,要是他们不处理,就由我来出面。”
  李女士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说:“你可一定要好好跟进。”说完李女士还是不太放心,怕袁宁刚才和韩老爷子起了冲突,“你真的没生他的气?”
  “我怎么会生气?有人肯跟我说这样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韩老爷子向李女士再三保证,并提起袁宁答应开春陪她一起去牧场,李女士才安心地去休息。
  韩老爷子眉头始终没舒展开。他叫人去找来苏婶,问起李女士的事情。苏婶说:“我也觉得很吃惊,老夫人真的很喜欢那孩子,听到廉先生说那孩子会过来就高兴得不得了,衣服都换了两套,一直坐在那里等着。那孩子来和你说话时整个人都魂不守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夫人这样呢!”
  韩老爷子从苏婶的话里听出了李女士的异常之处,知道刚才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把苏婶打发出去,又把黎雁秋上次送来的档案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想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东西。
  左看右看,韩老爷子还是没瞧出有哪里不对。他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到章先生那边。
  章先生微微讶异:“韩老?”
  “你教出来的两个好儿子,”韩老爷子一开口就笑骂,“一个两个都敢上门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章先生立刻反驳:“这可不是我教的。那两孩子一个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另一个一直爱跟在他大哥屁股后面跑。”他语气诚恳之中又透着难掩的骄傲,“如果他们惹您生气了,您尽管替我骂骂他们。”
  “他们都很好。”韩老爷子顿了顿,提起开春准备去华中省一趟的事情,“你们家袁宁答应了,明年开春要带他李奶奶去牧场那边玩,我也会跟着。这些年你们那边发展得很好,我也该去看看了,免得人人都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已经生锈。”
  章先生心头一跳。
  韩老爷子这样的人物到华中省来,必然会牵动很多方面!
  韩家如今的境况大家都看在眼里,要是再不出个能扛事的人,韩老爷子一去韩家说不定就要衰败了——
  可韩老爷子还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有韩老爷子在世一天,韩家的影响力就不会小。
  没想到袁宁才刚到首都小半年,又把韩老爷子给引到华中省来了。而且听韩老爷子的语气,对袁宁好像还挺喜欢的。
  章先生对这种事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他没有把机会往外推的习惯,诚挚地说道:“我们静候您的到来。”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又夸道:“你收养的两个孩子都这么有出息。尤其是这个小的,看着绵软,实际上胆子大得很。”
  想到不久前抱着自己哭个不停,却还是坚持要和章修严在一起的袁宁,章先生对韩老爷子这个评价非常赞同。可不是胆子大吗?
  章先生叹着气说:“我也挺头疼。我们虽然很少让他接触正事,他却总能碰上这样或那样的意外。”
  章先生的语气明明是无奈的,韩老爷子却莫名地听出了几分自豪。
  想到自家接二连三地出现需要“清理”的败类,韩老爷子也没心思再试探下去,很快结束了与章先生的通话。
  听章先生那骄傲的语气就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很讨人喜欢,妻子会那么喜欢也很正常。韩老爷子这样想着,也就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继续处理底下送过来的事务。
  袁宁回到家,与章修严、赵诚说出韩老爷子的态度。章修严和赵诚都松了一口气。
  章修严说:“这样最好。”
  赵诚点头:“我来继续跟进。”他顿了顿,“虽然韩老答应要处理,但报道还是要的,这是和健康安全有关的,群众有知情的权利。”
  事告一段落,袁宁这段时间起起落落的心放回了原处,晚上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天快要发亮的时候,袁宁隐约听到一声叹息。袁宁一愣,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一段路,瞧见了“梦里”那摆着棋盘的宅院。
  那虚影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前,莹莹亮亮的光芒洒落在院落之中,竟让那虚影有种快要实质化的感觉。袁宁关心地问:“您不开心吗?”
  那虚影明明并不清晰,视线却像是是定在袁宁身上一样。袁宁继续问:“为什么呢?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虚影轻轻敲了敲石桌,像是示意袁宁好好看看棋局。
  棋盘上又出现了最开始的残局。
  袁宁不是很理解。他认真想了想,蓦然回忆起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不安宁。他说:“您的意思是您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觉得古往今来都有同样的事情,让您觉得有点失望——是这样吗?”
  虚影没再动,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
  袁宁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挺难过的,”他思考了一下,“从韩盛那次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比我和大哥他们担心会出现的结果要好很多了。大哥跟我说,现在很多制度都还很不健全,大家都想把经济往上冲,其他方面没来得及兼顾。要是认真去看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瘸了腿的人在拼命往前跑——因为心里急,谁都没去想把瘸了的腿治好会跑得更稳更快。而现在各种问题和各种弊端逐渐浮出水面,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您不要难过,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虚影定定地凝视着袁宁。
  袁宁把棋盘上的残局收拾掉,对虚影说:“我差不多要参加冬季赛的决赛了,你能再陪我练习一次吗?”
  虚影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袁宁认认真真地和虚影对局。
  章修严站在宅院之外听着里面的动静,见里面只剩下落子的声音,没有进去打扰,而是绕着泉水流成的小河信步闲行。
  小黑和小白虎一左一右地跟在章修严后面往前走。绕过了宅院,就是一望无际的良田。田里的作物绿油油的,瞧不出种的是什么,但充满了生机。右岸是蔚然成荫的绿树,左岸是成片的绿苗,章修严这些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人参宝宝原本在石岸边摸鱼玩,远远见章修严领着小黑和小白虎过来了,吓了一跳,躲到庄稼里伸出一颗颗小脑袋偷看。
  章修严不太会和这种完全不符合科学原理的小生物相处,只能硬梆梆地夸了一句:“要管着这么多庄稼,辛苦你们了。”
  人参宝宝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胆子都大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来,高高兴兴地对章修严说:“不辛苦!不辛苦!”它们左看看右看看,没看见袁宁,不由说,“宁宁呢!宁宁呢!”
  “宁宁在练习下棋。”章修严说,“他马上要参加决赛了,最近事情太多,他都没怎么练习。”
  “决赛!”人参宝宝们兴高采烈,“会赢!”
  章修严说:“对,会赢。”
  人参宝宝们更兴奋了:“赢了!亲!”它们边说边演示着“亲”是什么意思,你亲亲我的脸颊,我也亲亲你的脸颊。闹腾了半天,人参宝宝们又和章修严强调,“赢了,亲!”
  章修严:“……”
  这算不算把小孩养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