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永隆帝头疾加重,加上苦夏,仍是躲在深宫不见人,辽东全般事务交给朱缇处理。
  得了皇上授意,朱缇更是毫无顾忌,大把大把的银子往辽东调拨,简直是有求必应。
  以至于到了六月底,别说粮草军饷,辽东那边说需要补充兵力,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就调了宣府卫所的兵赶赴辽东。
  还着重告诫宣府将士:一军不能二帅,此去须得听从辽东总兵调度,若有不从号令者,杀无赦。
  朝臣自然有不满的,尤其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被架空了,朱缇拿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权力。
  但他们见不到皇上,递上去的奏折也被朱缇扣下来了,一个个只能原地跳脚,却拿朱缇无可奈何。
  谁让永隆帝就信朱缇呢?
  京城的夏,永远都是闷热又漫长。
  秦桑是百无聊赖。
  辽东战场还有的打,朱闵青最快回来也是年底了,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兴致缺缺的,万事都提不起劲儿来。
  豆蔻便劝她出去走走,串串门子聊聊天。
  可她不知道找谁。
  崔娆定下亲事后,整日忙着做针线,既担忧婚后生活,又担心哥哥在前方战场的安危,怕是没心情招待客人。
  而盛家小公子忙着准备秋闱,盛夫人严阵以待,握着戒尺时时刻刻盯着儿子读书,她也不好过去打扰。
  她来京城两年多,也没交下几个真心的手帕交,想来也真是有意思。
  秦桑暗叹一声,低头继续做针线。
  一阵凉风挟着雨腥味扑进窗子,吹得轻纱帷帐簌簌地飘动,秦桑忙起身关窗,恰看到月桂着急忙慌地穿过垂花门,隔老远就叫:“小姐,江安郡王来了,您见不见?”
  秦桑怔楞了下,随后笑道:“来就来了,他又是老虎,怕他做什么?请他到小花厅。”
  很快,朱怀瑾到了。
  秦桑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也没了往日里温和的光彩,但精神尚可,唇边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淡笑。
  “我本想找朱总管的。”他直言不讳道,“想提醒他一二,但他似乎没有和我交谈的意思,对我防备太重,几次都避而不见……我想,和你说应是一样的。”
  秦桑令屋里伺候的人下去,慢慢思忖道:“是为着辽东的战事?”
  “我高估了皇上,他的疑心太重,自信过剩。”朱怀瑾摇头道,“卫家崔家结成秦晋之好已不是秘密,崔家和朱总管的关系有目共睹,朝中甚至传言辽东军已成为你父亲的私人之物。”
  “就这种情况,皇上竟然还派朱闵青去辽东督军!”朱怀瑾目光霍地一跳,嘴角翘起,说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皇上对朱总管的信赖可见一斑,或者说,皇上仍认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秦桑一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信任有多大,失望和愤怒就有多大,你们可曾想过,若皇上得知你们背地里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说皇上会善罢甘休吗?天子的怒火,谁也承受不住。”
  “所以你是来劝说我爹向皇上坦然相告,然后老老实实跪求皇上认下朱闵青这个儿子?”秦桑失笑,“我挺感激你没泄露他的身份,但无论是我爹,还是我哥都不会听的——若皇上痛痛快快给闵皇后平反,也许还有可能。”
  “事已至此,就算坦白也晚了。其实说这么多,不过是为最后一句罢了。”朱怀瑾长长叹出口气,幽远望着暗沉的天际,“让朱总管安排你去辽东。”
  秦桑大吃一惊,死活也想不到他竟是存了这个念头,不由反问道:“为什么?”
  朱怀瑾看过来,眼神很柔和,口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几十年鞑靼都没有大动作,现在又是水草肥美的夏季,鞑靼从没有在这个时间进犯边境,这场战事来得太蹊跷……”
  他压低声音道:“战事一起,我就派人去辽东查了。卫家大少爷突袭鞑靼部落,斩其首领,激怒鞑靼众部,才引发这场战争。”
  秦桑目光一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查。”朱怀瑾无奈笑道:“不管战事起因如何,现在已经开战,朝廷当然不会动主帅,但是打完仗就不一定了。败,主帅和督军都要问罪;胜,这件事就会被翻出来,一样会被问罪。”
  “所以你让我去辽东避祸?”秦桑盯着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千头万绪一股脑涌上来,心里好像塞了团扯不清理不顺的乱麻。
  “各地银子泼水似地往辽东填,四百万两都不止了,还增派兵力。我能猜到朱总管的意图,肯定是想培养一支属于朱闵青的军队,如果势头不好,就让朱闵青举兵造反……你留在京城很危险,还是去辽东更好。”
  秦桑默然不语,良久,忽莞尔一笑,“差点被你唬住,若你真有确凿证据,早就跑到御前告状去了,还有功夫和我絮絮叨叨说这一大通?”
  朱怀瑾叹道:“我是想争一争那个位子不假,可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皇上身子每况愈下,如今朱总管把控内廷,连内阁请见皇上都要经过他的准许……我不能再多说,你还是早日离京的好。”
  说罢,他深深看了秦桑一眼,起身离去。
  秦桑下意识想叫人给爹爹递消息,但又怕是朱怀瑾下的套子,她如果贸然行动,也许会坏了爹爹的计划。
  然而朱怀瑾言之凿凿,不像骗人的模样。
  她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茫然。
  一道明闪划过天际,紧接着,天好像要炸裂似地响起一声滚雷,震得房梁簌簌发颤。
  便听松涛般的雨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须臾,外面已是瓢泼大雨。
  浓重的黑云翻滚着,明闪一道接着一道,映得庭院忽明忽暗。雨点子打在瓦片上,好似锣鼓点子一样不分个儿地响成一片。
  秦桑倚在窗前,看着迷蒙混沌的雨雾发呆。
  凉风袭进来,房门轻响,便听有人道:“雨点子都湿了衣服,快别在窗子跟前坐着了!”
  “爹爹!”秦桑惊喜叫道,立时从椅子上蹦起来,三步两步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说,“您怎的来了?路上淋到雨了吗?”
  朱缇笑呵呵说:“没有,听说朱怀瑾过来找你,我猜你肯定正犯愁呢,就回来瞅瞅。”
  秦桑恍然大悟:“定是你派人盯着他的动向……”
  她将朱怀瑾的话一五一十讲了个明白,拧眉道:“我听他的意思,是等着秋后算账?”
  朱缇琢磨半晌,道:“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查出辽东的问题,罢了,反正一时半会他们也不敢动卫宁远。秋后算账,哼,还不定算谁的帐呢!”
  “爹爹,他肯定不会放弃帝位,我怕他一发狠,将哥哥的身份泄露出去。虽说他没有证据,可就凭皇上那个狐疑性子,保不齐就坏了事。”
  “我求之不得!”朱缇眼神幽幽发亮,低声道,“反正手里有钱有兵,朱闵青根本用不着忌惮谁,皇上不想发生兵变,就必须认下这个儿子。我啊,就是要逼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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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用辽东兵力倒逼皇上?皇上如果一道圣旨让朱闵青回京, 那遵旨还是抗旨?亲生儿子不好下手, 假如皇上迁怒爹爹可怎么办?
  秦桑没太听懂,疑惑地看着爹爹。
  朱提不把话说透,而是含笑看着女儿,似是要让她自己想通。
  秦桑紧张地思索着,一时屋里沉寂下来,只听窗外淙淙的雨声, 和一阵阵碎冰破裂般的闷雷声。
  忽然一道明闪照进来, 满屋子通明雪亮,电光火石间,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眼神亮亮的, 沉吟道:“皇上疑心重, 咱们主动揭开这个秘密,他绝对会猜忌咱们早有预谋。江安郡王等人忙前跑后替哥哥证实身份, 倒是帮了咱们的大忙,所以爹爹并不着急。”
  朱缇颔首道:“正是如此,反正他们也拿不出所谓‘篡位’的证据, 只能在‘图谋’二字上做文章, 我来个抵死不认, 总能搪塞一阵子。皇上还得用我制约外臣, 短时间不会急着发落我。”
  秦桑仍是担心,“但皇上肯定心存芥蒂,爹爹,你别仗着了解皇上心思就不当回事, 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加提防总不会错的。”
  朱缇眼睛幽幽发着光,却是笑着说:“这点我也想到了,江安郡王说的有道理,过两天我安排你离京,或去辽东,或回秦家庄,总之先远离京城这个是非窝。”
  “我不走!”秦桑坚决地摇摇头,“我要和爹爹在一起,而且我一走,就显得爹爹早有准备,做戏要做得足才能瞒过人。”
  朱缇叹了两声,知道女儿主意大,遂没有再劝,转而温和道:“爹爹做了十足的准备,就算荣宠不在,保命还是可以的。”
  秦桑悄声说:“我知道爹爹有成算,不过我想着,不如多派些厂卫的人到宫里驻防,把重要的位置全换上您的亲信。也可以适当露露口风,毕竟‘自己人’上位,总比‘外人’更有保障。”
  朱缇眼神闪闪,低声笑道:“有道理,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来硬的!”
  风雨还没有减小的势头,朱缇惦念宫里头的情况,不便留下过夜,和女儿细细商议一番,便穿上蓑衣,扶着一个小太监慢慢去了。
  看着雨中老父亲略带蹒跚的脚步,秦桑眼睛一热,几欲坠下泪来。
  只盼着,这场风波快些平息。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待第二日凌晨时分,已是风停雨住,明晃晃的大太阳又挂了起来。
  辽东的战报也随之送到京城,双方互有胜负,战场仍呈胶着状态。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卫宁远又伸着手要银子,不多不少,一百万两。
  朱缇大笔一挥,给!
  百官哗然,户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呲着牙花子嚷道:“国库实在拿不出银子了啊!”
  朱缇轻飘飘地驳了回去,“问有钱的人家借去,国库打欠条,半个月之内务必全部筹集。耽误辽东军情,皇上可不会饶了你我。”
  谁都知道,这笔银子是有借无还,欠条就是废纸一张!因此不只是朝臣,一些世家大族也对朱缇相当不满。
  但朱缇把圣旨搬了出来,他们不敢不从,只能暗地里发牢骚,日日夜夜盼着老天爷赶紧把朱缇收回去。
  而且不知何时起,街头巷尾开始疯传皇嗣流落民间,认宦官为父的故事。
  没有指名道姓,然只要是个人随便一想,马上就能猜到讲的是朱缇和朱闵青!
  一开始没人相信,只当个乐子听听,可是煞有其事说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若是你不信,那反倒成了异类。
  到后来,连豆蔻也按捺不住好奇,期期艾艾问秦桑此事真假与否。
  秦桑对于这些风言风语,仍是一贯的安然若素,“自我进京以来,听到的流言还少么?凭他们说去,不必理会,平时如何现在还如何。”
  几场雨过去,到了立秋时节,随着辽东接连传来捷报,本就波涛暗涌的京城愈加不平静了。
  以权谋私,祸乱朝纲……弹劾朱缇的折子又开始满天飞,大多是老调重弹的旧罪名,是以永隆帝根本没当回事。
  反正只要鞑靼打不到京城,私帑有钱可供玩乐,他的龙椅稳如泰山,旁的永隆帝一概懒得多操心。
  但有人偏生不让他静心。
  冯次辅并两名阁老,三五个御史,顶着白亮亮的太阳跪在午门前,请皇上彻查闵氏之子的下落。
  永隆帝觉得莫名其妙,那孩子早就烧死了,查个什么劲儿?
  朱缇从旁劝道:“别管几位老大人是何用意,皇上还是见一见吧,日头毒辣,他们又都上了年纪,真跪出个好歹来,不免叫人说皇上不仁。”
  永隆帝脑袋疼得要命,唉声叹气揉着额角,无奈道:“叫他们进来。”
  小半个时辰后,冯次辅几人鱼贯而入,永隆帝眯起浑浊的眼睛仔细一瞧,竟然还有朱怀瑾的身影。
  他便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