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和李钦远放完烟花,又说了一阵子话,就到亥时了。
  白露有些着急,怕回去太晚被人发现,便走了过来,低声劝道:“郡主,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
  顾无忧一听这话,小脸上挂着的笑容便有些消散了,她还没待够,想再多待一会呢……侧头去看身边的李钦远,她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李钦远虽然舍不得,却也没有强留。
  对他而言,能有晚上这样的一段经历就已经足够了,太晚回去,他也担心,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他眼眸微垂,柔声道:“回去吧,过几天我寻时间再去看你。”
  顾无忧知道他这大概是宽慰她的话,年里年节的,哪有这么好出来,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眼巴巴得看着他,小声道:“那……我先走了。”
  “嗯。”
  李钦远替她戴好兜帽,等把人的脸藏得严严实实,才又说道:“我送你出巷子。”夜路难行,这里住得又都是三教九流的人,他怕人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
  顾无忧的马车是停在巷子口。
  白露在前面提着灯笼,李钦远就牵着顾无忧的手慢慢走在后头,这会东城门那边的烟花秀已经趋近尾声了,不过天边还是有几抹金光艳彩,烟花炸开的时候,能把半边黑夜劈成白天。
  倒是不用提灯也能瞧得见。
  地上的积雪还没扫干净,但这条小道人来人往,那些积雪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薄薄的一层,鞋子踩上去的时候还会发出“咯滋咯滋”声音。
  他们走得这一路并不安静,除夕夜是阖家团聚的日子,便是这些黎民百姓也是一样的,走在路上的时候能听到两边那些紧闭门户的人家隔着门扉发出欢闹的笑声。
  来时。
  李钦远听到这些只觉得孤寂冷清。
  可如今牵着顾无忧的手,他却觉得满心宽慰,就连嘴角也忍不住轻轻勾了起来。
  想到前几天祖母同他说的那番话,李钦远不由想逗逗顾无忧,他轻轻在她的手心勾了下,然后压着嗓音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前是见过的。”
  还沉浸在“那么早回去,不能多和大将军好好说话”的顾无忧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她呆呆地抬起头,兜帽边缘的那圈厚实的狐狸毛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金台寺吗?”
  原本以为书院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先前大将军也已经说了,他早在金台寺那日就瞧见她了,所以她便把这一日当做他们的初见。
  难道在此之前,他们还见过?
  李钦远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顾无忧刚要出声询问,便听到前边传来白露的声音,“郡主,快到巷子口了。”
  “去吧。”
  李钦远停下步子,收回牵着她的手,在她呆怔的目光下,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笑道:“回去仔细想想,下一次说给我听。”言毕,便不再开口了。
  顾无忧最不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了,现在心里就跟被人轻轻挠了下似的,痒痒的。
  眼睛还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带着一些讨好的意思,手也牵着人的袖子,不肯松开,“你提醒我下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要不然她哪里猜得到?
  而且她真的不记得他们以前见过面啊。
  不说别的,就大将军这张脸,她若是见过,肯定不会忘。
  李钦远却不肯说,只是笑望着她,“不行,自己去猜。”
  “哥哥……”
  顾无忧还想同人撒娇,前边便又传来了白露的催促声,“郡主,我们该走了。”
  她不高兴的撅起嘴,看到李钦远还是不肯说,只好气馁的收回手,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先走了。”
  “嗯,我看着你走。”
  李钦远点点头,就这样望着她。
  顾无忧也知道再晚回去,家里人肯定要担心了,便是再不舍也还是由白露扶着她上了马车,等坐好后,她还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清冷月华下,披着暗绿色大氅的少年郎负手站在巷子口。
  两边是斑驳的胡同,还有一株只剩枯枝的柳树,到处都是苍凉的,带着岁月的痕迹。
  只有他依旧是那副鲜活的模样。
  许是察觉到她在看他,刚才还没什么表情的少年也掀起眼帘,朝她笑了下。
  他平时很少笑,但这样专注看着一个人笑时的样子,却格外的让人沉醉,李钦远总说她笑起来的时候,眼中像是藏了星星,可只有她知道,他笑得时候,眼中仿佛藏了月亮。
  众星捧月,万物失色。
  “去吧。”
  隔得远,顾无忧听不见李钦远说什么,但还是能从那一张一合的嘴巴,看出他说了什么,脸上重新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顾无忧也没再说话,朝他挥了挥手。
  等到马车缓缓朝国公府的方向驶去,等到身后的李钦远逐渐化成一个小人影,慢慢的瞧不见了,她才收回视线。
  而李钦远却没有真的呆站在原地。
  今夜街上人多,他担心顾无忧出事,虽不能和她同行,但还是同附近租了一匹马,然后不远不近地跟在人身后,打算把她安全送回家之后再回来。
  ……
  而此时的马车上。
  顾无忧想着先前李钦远同她说得那番话,不由问道:“白露,我以前见过李钦远吗?这次回京之前。”
  但凡她出门,几乎都会带着白露,便是她忘了,白露作为她的贴身女使也不可能忘。
  “李七公子?”
  白露拧着眉想了一回,“您以前除了过年过节很少回京,那些公子小姐办得宴会就更少参加了,而且我听说这位李七公子最不喜欢这些东西,平日里也是从不参加的。”
  “按理说,您和他是没见过的。”
  顾无忧也是这样想的,她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大将军的身影,可刚才见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又觉得他们从前是真的见过。
  他从不骗她,无论是什么事。
  “如果真要见过,那可能也是您五岁以前的事了,那会您还留在京城,奴也还没有到您身边伺候您。”白露提醒道,“您若是真想知道,回头不如请来孟嬷嬷问上一问,她自幼就跟着您,应该是最清楚这些事的。”
  “孟嬷嬷回家没?”
  “还没呢。”白露笑道,“您给了她这么大一个体面,她说得等明日给您磕了头,拜了年再走。”
  顾无忧闻言便又无奈笑了,“那回头到了家,把孟嬷嬷请过来问问吧。”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的杏仁豆腐让人买了吗?”
  等到白露点了头,她便没再说什么。
  马车继续缓缓朝定国公府驶去,顾无忧安坐在椅子上,翻了几页书,快到国公府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车夫传来“吁”的一声,紧跟着车子晃荡,就连茶案上的茶水也几经翻滚,像是要倒出来似的。
  好在白露及时扶住了。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顾无忧,“郡主,您没事吧?”
  顾无忧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车身晃了下,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柳眉紧皱,问道:“出了什么事?”
  “奴问问。”
  白露把手里的茶盏放好,沉着脸,掀了车帘,没好气的说道:“你怎么回事,不知道郡主坐在里面?”
  那车夫也是吓了一跳,这会牵着缰绳,白着脸,闻言便转头说道:“白,白露姑娘,是,是有人拦车……”
  “谁那么大胆?顾家的车也敢拦!”
  白露是王老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还替顾无忧管了这么多年的院子,行事说话十分气派威严,话刚说完,就瞧见马车前的黑影处走出来一个人影,那人披着青白色绣竹叶纹的大氅,身形颀长,面如冠玉。
  那是记忆中熟悉的面貌,却好似又同往日不一样,她呆呆地看着来人,嗓音也带了一些迟疑,“赵世子,怎么是您?”
  坐在里面的顾无忧听到这一声称呼便皱了眉,她没说话,也没动身,只有握着书册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我要和顾无忧说话。”赵承佑开口便是这样一句,他也没看白露,而是盯着另外半边落下的车帘,说话。
  白露总觉得今夜的赵世子和往日不大一样,就像这浓重的黑夜里蛰伏着一只没有张开獠牙的猛兽,让人心惶惶,她虽然心中畏惧,但身子却还是没有半点偏移,仍旧挡着身后的人,语气坚定地说道:“赵世子,我们郡主要归家了,劳烦您让一让。”
  赵承佑淡淡掀起眼帘看了白露一眼,没理会她,而后又朝马车踏近一步。
  马车里头点着灯,他站在外头也能够瞧见顾无忧的娉婷身影,他抿着唇,声音又低了一些,隔着帘子同人说道:“我等了你很久。”
  不似从前装模作样的温和,是很淡很沉的声音,但若是细听的话是能从中察觉到隐忍的愤怒,“从戌时到亥时,整整一个时辰,你家门房说你出去了,我便一直在这等着你。”
  “顾无忧。”
  赵承佑压抑着嗓音,漆黑的眼睛仿佛涌着两个漩涡,他看着灯火下隔着车帘的那道身影,好似终于压抑不住了,又逼近一步,声音也沾染了怒气,“你就这样喜欢他?喜欢到就连这种日子也非要出门去陪着他?”
  白露白了脸,喊道:“世子慎言!”
  虽说此处无人,车夫又是个老实的,绝不敢多言,但这样的话张口就来,对郡主的名声可不利。
  赵承佑闻言也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嘲的笑,目光却还是没有移开。他今日吃完晚饭就过来了,来时高高兴兴,捧着他精心给顾无忧准备的礼物,想着她收到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倒是正好让他想清楚了一点。
  他从前对顾无忧是不太好,一味地只知道接受顾无忧对他的好,却从来不知道付出,可他现在愿意对她好一些,或者比一些再多一些。
  这礼物是他亲自做得,是一个陶瓷女娃娃。
  他费了很久的功夫,从揉泥到拉坯再到最后施釉,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就连最后烧窑,也是他请了老师傅,自己盯着的。
  整整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他熬得眼睛都红了,直到晚饭前,他才拿到他的陶瓷娃娃。
  熬了这么久,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他生平头一次做这样一点益处都没有的事情,却不觉得耽误时间,甚至还有一些高兴,那个娃娃的眼睛也是弯弯的,笑起来的样子也很甜,和顾无忧很像……
  吃完饭。
  他就急匆匆过来了。
  想着顾无忧收到的时候一定会很开心。
  她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一点小东西就能够满足。
  可他没想到,顾无忧根本就不在国公府,门房的人说她去看烟花了,可他知道,她是去找李钦远了。
  他最初怀揣着的那些喜悦在时间一点点的推移下,终于变成了积压已久的怒火,所以他才会在顾无忧的马车出现前,二话不说就走了过来,他甚至在这一刻,都有些维持不住多年伪装的那副样子了。
  不管旁人会怎么想,他只想质问她。
  尖锐讥讽的声音在黑夜里再度响起,“他能给你什么?一个不训父母的纨绔子弟,混迹浪荡了那么多年,连爵位都没有继承,这样的人,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突然又弱了下去,看着那道身影的眼睛复杂难辨,嗓音带着颓废和不甘,还有一些委屈,“你以前,明明最喜欢我了,你还说等你女红精进了就会给我做一对护膝。”
  “顾无忧,你没做到。”
  赵承佑站在原地,握着那只锦盒,嗓音低哑得像是没拿到糖的小孩。
  白露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赵承佑,她皱了皱眉,刚要说话,车帘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掀开了。
  马车里,那个精致的少女和从前无二,只是平日那张一直挂着笑容的脸,此时却是极淡漠的,她端坐在椅子上,那条十二幅的石榴红马面裙平整且乖顺的贴服着身体。
  两侧马车皆挂着壁灯。
  在潋滟烛火的映衬下,顾无忧侧过头,微微垂下眼眸,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承佑,似乎看了他一会才又淡淡说道,没理会后话,只答前话:“我喜欢他,无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以后做什么,无论他有没有办法继承爵位,我都喜欢他。”
  犹觉不够。
  她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又跟了一句,“就算他是贩夫走卒,是下九流的人,我也喜欢他。”
  似乎没想到她会承认得那么坦然。
  赵承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睛也跟着瞪大了,像是怕心中的那口猛兽压抑不住,他死死攥着拳头,上下嘴唇轻轻抖着,刚才脸上的那股子情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愤怒而夹杂着幽深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白露,走吧。”顾无忧说完却没再看他,而是语气淡淡地同白露吩咐。
  “是。”白露应完就连忙放下了那半边车帘,而后也没看赵承佑,而是斥了一声还被唬着的车夫,“还不走?”
  “是,是是是……”
  车夫握着缰绳想赶马离去,可赵承佑就站在那,他面露为难,白露也皱了眉,“赵世子,前边就是国公府了,您也不想最后闹得很难看吧。”
  赵承佑神色微变,却还是没有移开步子。
  外面又呈现出了僵局,坐在马车内的顾无忧似乎是觉得烦了,她重新掀起车帘,刚要斥骂过去,可看着外头死死盯着她的赵承佑,她想到刚才赵承佑说起以前的事,突然皱了眉,目光狐疑地望着他,改了口问道:“赵承佑,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赵承佑的脸色突然呈现出诡异的变化。
  若是平日要哄着顾无忧的时候,他自然张口就来“喜欢啊,我最喜欢你了”,可今日,他也不知怎得,竟对这一句话变得十分敏感,就仿佛承认这一句喜欢会丢尽他的脸面似的。
  他想,他是不喜欢顾无忧的。
  他只是想利用她,自然,在这利用的时候,他愿意施舍一些他的好心,对她好一些。
  可也只是如此罢了。
  顾无忧看着他神色几经变化,却说不出一个字,心里觉得奇怪之余倒也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个时候的赵承佑还不喜欢她。
  其实就算后来,赵承佑屡次说喜欢她,她也不相信。
  赵承佑的那一番喜欢,更像是长久属于自己的一件东西,有一天突然不属于自己了,所以他会紧张会害怕,会心生不甘,会拼尽一切想要夺回来,但要是这件东西有朝一日又重新属于他了,那真的会如他所言,去珍惜去爱护吗?
  却也未必。
  这个男人最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这是一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纵然有几分喜欢,在利益面前,也能抛之不管。
  顾无忧早就明白了,因此后头说出来的话便又变得很平常了,完全不见伤心样,“让开吧,我要回家了,别弄得那么难看。”
  “我是丢得起这个脸面,可你呢?”
  “你不想明日这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说道你赵世子的事吧。”
  烟花秀早已结束,夜深至此,刚才喧闹的城池,如今竟然也变得有些安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一直盯着顾无忧的赵承佑,终于移开了步子。
  顾无忧没再看他一眼,而是落下帘子,同车夫吩咐道:“走吧。”
  “是!”
  车夫生怕赵承佑再拦,连忙扬起马鞭往国公府的方向赶过去。
  而赵承佑呢?
  他那双修长的手还握着那只锦盒,而那对平日便是不笑亦沾三分情的眼睛如今却像是两汪死水,他薄唇紧抿,脸上神色十分阴沉,就这样看着顾无忧离开的方向。
  突然察觉到什么,他转身朝身后看去。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有个披着暗绿色大氅的少年郎正高坐在马上,他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目光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许是发觉赵承佑在看他,李钦远垂下眼帘,目光淡淡地望着赵承佑。
  没想到李钦远会在这边。
  更不清楚他在这待了多久,听了多久,赵承佑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咬着牙,什么都没说,拂袖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李钦远瞥他一眼,并不在意,而是继续望着国公府的方向。
  顾无忧的马车早就已经转进国公府,瞧不见了,可他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继续坐在马背上,他刚才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赵承佑拦在马车前。
  刚要过去。
  却不想马蹄还未靠近就听到了顾无忧的那番话。
  “我喜欢他,无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以后做什么,无论他有没有办法继承爵位,我都喜欢他。”
  “就算他是贩夫走卒,是最下九流的人,我也喜欢他。”
  李钦远没想到会从顾无忧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惊愕之余便觉得心中仿佛有暖流滑过,这世上最开心的莫过于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对你抱留期待。
  脸上的笑像是抑制不住似的。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撑在胸口处,那里心跳如鼓,而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国公府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收回目光,骑着马往来时的方向归。
  “驾!”
  凌厉寒风中,少年一身大氅,半领狐裘,马儿带着他在若明若暗的夜里狂奔,而他脸上的笑仿佛能照亮整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