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声音朗朗,摆明要里面人听见。
  沈穆几步走过去, 打开门看他一眼,披散着一头乌发,不悦蹙眉:“柳卿, 你逾越了!”
  柳中郎哪儿能想到他正准备沐浴更衣,顿了顿,拱手道:“殿下恕罪。”
  转身就走。
  柳念絮在屋内叹口气, 漂亮的脸蛋纠成一团。
  沈穆走回来,“你这什么表情?”
  “我跟我祖母打赌, 说今天要逼我爹跪下, 我当时在逞一时之气, 现在想想他的脾气大概是不可能。你说我要不要把他的腿打断?”
  沈穆抽了抽唇角,“你啊……”
  柳念絮满眼信赖地看着他,“殿下,你帮我!”
  理直气壮的要求取悦了沈穆。沈穆轻笑,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起来,“你想怎么办?”
  “想让你威胁他。”柳念絮直接道,“他肯定不怕我,但是他怕你,你威胁他他一定会害怕的,然后就可以逼他下跪了。”
  沈穆揉揉她的脑袋:“不至于那么麻烦。”
  “你先过去跟他吵架,出出气。”沈穆笑着亲她的脸,“我沐浴之后再去,定不让你吃亏。”
  柳念絮不走亦步亦趋跟着他,朝浴房中走去,边走边问:“你有什么法子?”
  “没法子。”沈穆漫不经心开口,“君臣有别,地位悬殊,他给你我下跪是理所应当的规矩。柳大人不是不遵守规矩的人,你可以放心。”
  柳念絮牵着他的衣角,闻言松开来,轻快道:“那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好好休息,等着我回来。”
  沈穆回头看她一眼,瞧着她眸中星辰,有点心疼——念念这样好,那个老太婆,怎么敢欺负她?
  握着她的手道:“你别着急,我想见见你那位祖母,别让她走。”
  柳念絮抬眸,不高兴了。
  “你见那个老妖婆干嘛?”
  “帮你出气。”沈穆哄她,语气中充满不屑,“你以为我要干嘛?她那样的老太婆,平日我连眼神都不会给一个,又不是好人。”
  柳念絮这才叹口气,“好,我等着你过去。”
  她走出门浴房的门,换了件家常的衣裳,浅青色的裙装素雅大方,上午珠翠环绕的头上,这会那一根玉簪松松挽着,绑了两根红发带,清减美丽。
  越简单的装饰,越显示出她姿容何其秀美娇艳。就像一朵灿烂的牡丹花,若在冰天雪地一片素白里,其美艳才更加灼人。
  真正的美人,从来就不需要太多装饰。
  看见这样的柳念絮,柳珍儿和柳淑人母女心中同时泛起一丝嫉妒。她那样好看,那样好命,样样都好,真叫人嫉妒的眼睛发红。
  柳念絮踩着优雅的步伐,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开口:“爹爹,您怎么过来了?”
  柳中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柳念絮,你罚你祖母下跪?如此十恶不赦的不孝之罪,你也敢做?”
  “爹爹义愤填膺的模样,真像是个人。只可惜,以前这个老妖婆欺负我的时候,怎么未见爹爹出来主持正义,斥责她一句不慈?”
  “小时候没人保护我,我险些被她害死,只好长大自己报仇,难道有问题吗?”柳念絮似乎觉得十分可笑,嗤笑一声,“爹爹斥责我之前,先说一说祖母才好。”
  “你不是没死吗?”
  “她不是也没死吗?”柳念絮反问,脸色瞬间转冷,漠然无比,“既然都没死,那就无甚可说的。冤冤相报多正常,装什么大尾巴狼!”
  父女两个针锋相对,柳老夫人还在寒风中发抖,眼巴巴看着屋子里的儿子,期盼他救自己离开。
  柳念絮别看轻笑:“看起来爹爹并没有很在乎祖母,否则也没心情跟我争论。所以啊,爹爹别说我不孝,那都是跟您学的。”
  柳中郎冷冷看着她,对身后的母亲置若罔闻,冷淡开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柳念絮随意开口,声音带着小女孩的娇俏,“祖母和母亲身子不适,请他们来东宫休息,是女儿一片好心。我心地善良,感天动地,爹爹干嘛误会我?”
  她这样说话,令柳中郎很不适应,闭了闭眼,稳住心神才看着她开口:“休息到门口跪着?”
  “那是她冒犯太子妃。”柳念絮怎么说都是有理的,淡然开口,“冒犯君上,只是罚跪而已,已是我看在她是我祖母的份上,额外开恩了!”
  说着,柳念絮莞尔一笑,托腮道:“爹爹是不是和祖母一样,忘了我的身份?如今您的女儿是太子妃,你我份属君臣,你见着我,为何不行礼?”
  她脸色猛然冷沉下来,声音更是一厉,怒声道:“柳大人,你不跪下行礼,是等着本宫请你吗?”
  柳中郎前所未有地怔了怔,抬眼看她,眼中闪过一丝难堪,那种难堪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面对再高贵的王孙贵胄时,他都能做到云淡风轻不以为意。
  唯独这一刻不行。
  眼前的人是他的亲生女儿,自小因他授意受尽苦楚,卑微十几年,过得日子比他自己小时候还不如。如今,她成了太子妃,高高在上地要自己下跪。
  柳中郎仿佛回到很多年前,进士及第后衣锦还乡,站在族人跟前,让那些看不上自己的人顶礼膜拜,狠狠打肿他们的脸。
  只是,这一次调换位置,他成了柳念絮衣锦还乡时的恶人。
  不知何时,他成了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柳中郎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自诩聪慧无双,不会被任何人超越,可偏偏事情变成他无法预料的样子。
  失控的感觉,让他心中很是难过。
  柳念絮清淡一笑,漫不经心地抱胸而坐,继续道:“爹爹,跪下行礼,您听不懂吗?”
  柳中郎回神,如刀光剑影的目光扫在她脸上,无论如何都不愿给自己的女儿下跪,只冷冷开口,“法理不外乎人情,你是我的女儿,世间从无父亲跪拜女儿的道理!”
  “话是这样说没错……”柳念絮顿了顿,眸中染上一丝不屑轻笑,随口道,“可是爹爹,您真的拿我当女儿吗?您真的有脸,自称是我爹吗?”
  柳中郎冷漠一笑:“你尽管说,我纵不跪,你能奈何?难道你要与旁人说,因为你爹不跪你,所以责罚他吗?”
  柳念絮翻了个白眼,“当然不会,但是我会告诉别人,爹爹不懂规矩惹怒太子殿下,我大义灭亲!”
  她轻哼一声:“说起来是岳父,可是太子殿下那样高贵的身份,是没有岳父这种东西的。他眼中,只有君臣父子,再无其他。”
  “爹爹在我跟前托大不要紧,若在太子殿下跟前装模作样,他岂是能被臣子轻视的人?”柳念絮托腮看着柳中郎,“爹爹跪一下就好,否则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吗?”柳中郎冷冷看着她,“柳念絮,你高估自己了吧?”
  “没有!”柳念絮否认的飞快,摇头道 :“我从未说过我很聪明,我也未曾高估自己,只是地位不同,能做的事情不同。”
  “我为君,爹爹为臣,不管我做什么,爹爹都只能接受或者不接受,做不了别的。可是爹爹做的事情,我却能肆意挑毛病,所以爹爹肯定打不过我!”
  柳念絮乖巧分析,还睁着清凌凌的大眼睛看他,乖巧询问,“爹爹,我说的对不对?”
  对,当然对!
  柳中郎恨极了她,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
  身份二字,犹如天堑。
  柳念絮早就不是任由他欺负的小女孩。她有着高贵的身份,可以肆意用“规矩”二字欺负人。
  一旦有人不听从她的话,就会被她盖上一个不敬皇室的罪名。她想要做的事情,都可以利用这两个字做到。
  譬如现在,她甚至可以用皇室礼节,逼迫自己的父亲和祖母给她下跪。
  规矩,成了她最大的护身符。
  柳中郎慢慢闭上眼。
  柳念絮轻快的笑声依旧,“爹爹,您不跪的话,我就找人帮您啦,太子殿下说您是最懂规矩的人,我想你总不敢在宫中动手吧?”
  这声音落在柳中郎耳中,犹如恶魔。越快乐,越让他内心焦虑,恨意丛生。
  柳中郎睁开眼,咬牙道:“不劳太子妃费心,臣跪就是。”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下跪,算得上什么?这一生跪过的人,可以一百亦有八十,他仍旧做到正二品高位。
  当年韩信能受□□之辱,如今他有何不可?不值得为了一点面子,丢了里子!
  这样安慰自己,柳中郎依旧承受不住,捏着拳头咯吱作响,双膝微屈。
  在众人的注目当中,慢慢跪在地上。
  “咚”一声清响,双膝落地,紧紧挨着地板,柳中郎咬牙道:“臣,给太子妃请安。”
  好像,自称“臣”,就能让他忘记,这个得意猖狂的女子,是他的女儿。
  第125章
  他想要忘记, 柳念絮偏偏不肯, 含笑道:“爹爹果然懂规矩, 爹爹请起吧, 地上凉, 爹爹别冻着了。”
  假惺惺到极点。
  一句话三个爹爹, 非要提醒柳中郎, 眼前逼迫他的人, 是他骨血中生出的女儿。
  生之于骨肉, 叛之于眼前。
  将他一身傲骨踩在脚下,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
  很多很多年前,这个女孩刚出生时,高僧对他说, 终有一日要命丧她手,偏偏还不能杀她。若杀了她, 来日她轮回重生,定会屠尽柳家满门。
  于是他让唐婉言身败名裂,让这个女儿落到尘埃里, 百般践踏,万般折辱,盼着她在尘埃里度过一辈子, 永远爬不起来。可没想到她命硬,果然活下来, 日复一日变成令人恐惧的样子。
  与他当年一番无二, 冷漠无情, 阴狠毒辣。
  到了这年,又有多年未见的浔阳侯找上门来将她带走,借着浔阳侯府的阶梯,平步青云。
  仿佛命中注定,该当如此。不管多少践踏,都只是她攀登时的障碍,越过去后,不值一提。
  高僧高僧,果然道法高深,从未骗过人。
  如此下去,柳中郎相信,自己这条命,定是丧在她手中。
  柳中郎极慢站起身,咬着牙,冷眼看她。半晌忽然一笑,俊秀的脸上好似蒙上一层虚伪的面具,“念念,你是在关心我吗?”
  如今再多风光,皆是枉然。她命格不好,性情更差,终有一日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被自己的骨肉残害。
  柳念絮被他这句话恶心的,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沉寂半晌才回过神,深深吸一口气,跟他对着比谁笑的恶心,“是啊,爹爹感动吗?”
  柳大人果然不是吃素的。旁人被她羞辱国后,无一不是恼羞成怒,恨不能一巴掌扇死她,唯有柳大人能在这等情况下保持理智,还能继续恶心人。
  多不容易啊。
  “爹爹十分感动!”柳中郎一字一顿,眼珠子泛着冷光,唇角带着与此完全相悖的笑。
  其中诸多勉强,令人——柳念絮本人,喜悦不已。只要他不高兴,柳念絮就非常高兴。能将他剥下一层皮,柳念絮高兴的能多吃一碗饭。
  “那就好。”柳念絮指了指椅子,“爹爹坐吧,别累着了,女儿想给您唱一场好戏呢,您可要好好感受女儿的孝心!”
  她这么说,定然没有好事。柳中郎腿跪了一下,总觉得直不起来,十分不适,从善如流坐下,冷淡开口:“什么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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