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冯炎行事是稳妥的,马车平稳地穿过风雪下的原野,朝着马场而去。
  这时节天气,即便是白昼午时,屋内也是昏暗无比,夏殊则随手将灯点燃,取了一卷竹简坐下。
  外头传来扣窗声,他起身去开门。
  冒着一头雪的男子出现了他的面前,男人毛绒的锦裘上都是雪,嘴唇乌紫,眉峰如剑。
  夏殊则蹙眉多看了几眼,心中有了一个名字。
  “阁下——”
  “大哥。”
  卫不疑昨晚睡得香甜,巳时才起身,这时才出门,没曾想赶来见妹婿,竟碰到风尘仆仆赶来的大哥,一时惊愕难言。
  上回回卫府,才知大哥当时跟父亲告了罪,说辜负了他的厚望,随后便独自出门,到张掖去了。
  夏殊则咳了声,“入屋一叙。”
  大舅兄远道而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与卫绾非同母所出,只怕也没甚么兄妹情谊,是别有要事才来的。
  夏殊则将卫不器与卫不疑一同迎入了寝屋,灯火又点燃了几支,亮堂堂的。
  屋内明暖,于这风雪天气里,宛如世外桃源。
  “太子殿下。”卫不器没有入座,入屋之后,沾满了雪粒的大氅也不脱,便转过了身,神色有些微紧张。
  夏殊则道:“早已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唤我。阿绾的兄长,我自当敬之,有话不妨直言。”
  他放出话来,卫不器点了下头,“有一件事想同殿下求证,所以迫不及待前来,望恕失礼之罪。”
  第 87 章
  下了几夜的雪, 马场的积雪已有尺深,无从打理, 便任由其蓬乱地铺着, 人们频繁进出马场踩踏出的脚印, 因为连绵的风雪被完全地吞没了。
  卫绾随着冯炎驾车来到马场, 下车时将狐裘拥紧了几分, 经由人指点, 到了夏清芷的门外, 手掌抬起来轻轻扣着她的门扉。
  里头传来微弱的响声, 片刻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拉开,夏清芷戴着与雪同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细长而美艳的凤眸。
  卫绾平生所见,千蕤的明眸最为美丽, 但今日又见夏清芷, 这么一双美丽、凄冷, 宛如冷月寒雾般的眸子,又是大为惊艳。
  卫绾没有丝毫恶意, 但她打量的目光仍旧让夏清芷感到万分的不自在, 她低垂了面颊,有些微躲闪之意,低声道:“我知你是卫绾, 外边冷,进屋来吧。”
  卫绾愣了片刻, 随即点头,随着执着蜡烛的夏清芷入里。
  她背影窈窕,纤秾合度,配上那样的眼睛,不必多言必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夏清芷自然猜得到卫绾因她的事而感到奇怪,她将灯罩笼上,一边吹灭了蜡烛,嗓音淡淡:“在那边的时候,我被单于折辱得几乎不成人样,为了逃跑,我想尽了办法,每一次总会被他的骑兵抓回。有一次我设法烧了他的王帐,要与他同归于尽,不过计划未能成功,我亦被烧毁了面容。”
  身后卫绾听得心惊胆战,夏清芷随意道:“我容貌既毁,单于待我自然也不如先前一般有耐心,没过多久便弃了我,将我赐给他手下的一个将军,如此又是长达一年的折辱,后来,那将军在策儿手底下吃了亏,回来便在我胸口捅了一剑,将我扔到长城脚下去了。”
  卫绾震惊又难过,同为女人,她知道经历这一切,会有多么绝望,而她说来却如此轻描淡写。
  她无法说出安慰之辞来,定定地道:“这些,殿下都知道么?”
  夏清芷摇了摇头,“他不知。我只告诉他,我得玉门外一户贫农收留,这些年在长城脚下寄居。”
  长城脚下的杀戮与血腥,远远多于匈奴的领地上的厮杀。
  但夏清芷不能回去。
  她是大魏,是汉人送往匈奴和亲的公主,在她走上马车,踏上北去的路时,她便已不能回头。即便死在匈奴,尸骨也只能冷冰冰葬在北疆,不能魂归故土。否则,她回来,不但自己已不再是大魏的公主,是罪人之外,更会让夏殊则的太子之位受到威胁。
  “阿绾,你不要告诉策儿。我只是同你说,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转过身来,眼眸之中水雾隐隐。
  卫绾知道她因为大火被毁容之后,便再也不敢细看了,忙侧过了头。
  夏清芷为她奉了一盏茶,卫绾不敢接,忙道:“皇姐想要我做甚么,我都愿意帮你。”
  夏清芷道:“我本是想再来看策儿一眼,我幼年时,唯独他待我好,当初父帝命我和亲,整个洛阳,只有他为我奋力反抗……这些年,我与他分隔两地,他不知我尚在人世,我也不忍骗他,这才来河西。但我了解策儿,一旦我现身之后,他是不肯放我回去的。我们虽是亲姊弟,但也毕竟十多年未见,我也不想跟着他,见完这一面之后,我想回玉门。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这……”
  若说是别的,卫绾铁定脑子一热便斩钉截铁地应了。可卫绾明明知道这是夏殊则的姐姐,她在匈奴受了这么多苦,受尽那灭绝人性的老单于的折辱,她实在不能自作主张,便将他的姐姐这么背着他送走。
  “皇姐,我恐怕只能替你劝着殿下,但别的,便做不了了。”
  夏清芷正要颔首,这时门被粗鲁地撞开,两人都是一惊,冒着霜雪而来的卫不器,因为马蹄过急,在路上摔了一跤,天寒地冻,身上积雪未化,披了一身白冒失地闯入马场,惊呆了卫绾。
  “大兄?你这是——”
  卫不器稳重而谨慎,也宅心仁厚,卫绾还不知道他有这么不识体统的时候。
  卫不器一见到夏清芷,目光便只黏在她身上,嗓音也哑得如被利刃穿透了:“公主……”
  他在居延,帮着李翦守关,发誓斩杀匈奴上万,替这个无辜的亡魂讨回公道,却竟不知,这个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竟然还活在人世!她就在自己面前!
  身上是冷得刺骨的雪,而卫不器的心却是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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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已经如此失礼了,不如再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心爱的女人纳入怀里。可这样的冲动,终究没盖过理智,他怕惊吓了夏清芷,故而如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木讷地问道:“长公主,你果真……未死?”
  这像是一个肯定,夏清芷也不知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何以对自己表现得如此激动,她只是听卫绾唤了一声“大兄”,离洛阳太久,些许无关紧要的人与事早已不记得了,她便有几分茫然。
  “阁下是谁?”
  她不该记得自己的,卫不器冷静了下来,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对不起,冒失前来,惊扰了公主了。下官……在下,卫不器。”
  夏清芷望向了卫绾,眸露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