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约的长睫毛往下垂了垂,他没敢说话,当然,这里也轮不到他说话。
  霍韬端起那杯几次没人喝的大红袍抿了一口,冷嗤一句:“没有谁家这么大方的,赐个没有功勋的人四品勋号。”
  屋里短暂陷入静默,其实沈约并不十分听得懂镇国公在说些甚么,霍韬和马家结了仇他是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个锦衣卫百户马鸣衡,霍韬险些丢了性命。
  霍韬的性格有些睚眦必报,他虽不阴险狡诈,但也的确不是甚么胸怀若谷之人,教一个初出茅庐的锦衣卫百户给阴了,他是不自在的。再者,马家的两个男人都是靠着宫里的一个女人福泽,真真是教人瞧不起。
  沈约听不懂,毛纪听得懂,老头子从桌上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杯里递给毛渠,说:“用热水滚一滚,很快就竖起来了,浑身都是刺,跟个刺猬一样。”
  沈约心道,刺猬一样,约莫是银针。
  果然,霍韬敲桌子,说:“您老爱惜名声,我反正是甚么都不怕的,大不了给剥了爵位滚回老家种地去,反正我爷爷也说了,富不过三代,袭不过三代,所以他才使劲儿活着,给我将时间挤了挤,想让我们一家子再多富贵几年。这头若是在我这里栽了跟头遭了殃,也算富到第三代了。”
  毛纪叹口气,“国公爷言重了,区区马家,哪里值得这样了。”
  毛渠将那盏子银针用铜壶里的热水滚了,霍韬站起来,他端着茶盏子,将茶递到沈约面前,“茶是有了,滚烫的,烫嘴烫舌头,我现在给你,你敢不敢接?”
  沈约这才将目光抬起来,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与霍韬对视。
  霍国公爷端着茶,字字清晰:“你无非就是来找前程的,照惯例,前三名进翰林院,你若是得个第四第五,我找人送你去兵部,你上浙江沿海督战去。”
  沈约的背心有些发凉,等毛纪的眼神转过来,老头子笑眯眯地睃他,看认真一点,又好像没有笑,沈约接触到这一眼的时候,才站起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学生沈约,愿听老师指示。”
  霍韬端着杯子,“敢不敢?你的前程,你自己选。”
  沈约接过那杯茶叶似刺刀根根齐倒竖的银针,说:“学生愿供老师与国公爷驱使,此后今生,万死不辞。”
  第4章 廷试现场
  沈约穿了件霜色的袍子,站在诸多新科进士中间,位置既不十分靠后,也并不十分向前,他照毛纪说的,择了左首第三的位置站着,因为毛纪说,在大殿里不要轻易走动,也不要随心所欲更换座位,初始站了哪里,便在哪里坐下吧。
  天子还没有来,如今正是嘉靖十年的三月,今日初一,会试在二月,二月的京城还刮着寒风,到这三月头上,已经隐隐有些暖意了。许是取个吉兆,金殿外头摆了几盆盆栽的杏花,一簇一簇的,取金腰带的意头。
  沈约的薄唇抿了抿,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纵是知道来日方长,他与金腰带之间还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距离,但此时此刻,在这金銮大殿里,不得不说他是雀跃的,甚至是兴奋的。
  主持仪式的官员依次出来,在礼部任职的舒大春手里捧着一轴黄卷,沈约瞧那卷轴尺寸,约莫是一幅画,或者是首题画诗。画卷慢慢展开,里头只得一句话,深山藏古寺。
  参加会试的考生上千人余,嘉靖十年春,入会试的考生约莫二千人,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者,不过百人耳。诸位考生见了卷轴,心中都有了盘算,黄门太监一声喝:“开始!”有人开始择选座位,有人从前移到后,也有人从后挤到前,沈约不动声色,在左首第三的位置上坐了,正与他方才的站位相应和。
  深山藏古寺,这是要作画,题壁已经有了,缺的是画。周遭已经有人开始画寺庙,先画出那隐约含蓄露出的宝塔塔尖,再去描绘崇山峻岭,接着用叠叠树木掩盖寺庙之入口。这是很通俗的画法。也有人开始画钟,黄钟大吕,梵唱之音,可这佛法梵音又该如何画出,钟罄雅音既然难以传达,最后还是要在深山中露出寺庙一角门。
  沈约画的很婉约,他作画的风格一如他的人,文章即人,人即文章。沈约埋头的时候,大殿上已经悄然多了几个人。
  嘉靖帝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绸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左首过道上,沈约低着头,心有所感,毛纪已经交代过了,皇帝喜欢站左边,左为尊,往右边挤的都是不对的。
  帝王已在身侧,沈约只是略微顿了一顿,连头都没有抬,继续作画。嘉靖帝也看得有趣,这人画了重重山林,山路陡而峭,山腰上竹海一片,小溪潺潺,竹上有白霜,溪水细而缓,深山藏古寺,有了深山,却迟迟不见寺庙。
  沈约没有画寺庙,他要画的不是寺庙,而是僧人。他画了两个小和尚,两个小和尚一个在弯腰打水,另一个贪玩,正在溪边摸石头,以至于打湿了自己略旧的浅灰色的僧袍。
  等两个挑着扁担的小和尚跃跃然于纸上的时候,嘉靖帝笑了。这一声笑轻而短,沈约用余光瞟向那人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人来过了,沈约的笔却没有停,他似展示才艺一般,多写了一句话,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黄门太监宣一声:“各位都站起来”,沈约这才抬头,用以下望上的目光迅速看了皇帝一眼,不过转眼功夫,就又将目光垂下了。
  舒大春将众人的卷子呈递上去,嘉靖帝看得颇为认真,一轮过后,又移交给旁边的张孚敬,这位内阁首辅点了几张出来,嘉靖帝点评道:“中庸而已。”
  杨聪坐在左首第一位,沈约是看不见他画了甚么的,但沈约隐隐觉得,杨聪肯定能在廷试中取个好名次,且不说其他,单说杨聪自己的才气,真是隽秀逼人的。
  杨聪今日穿了件天水碧的袍子,其实粗略看起来,与沈约的同出一辙,但要仔细看,杨聪穿的是锦袍,还是今春最新的杭锦,沈约不过穿了件同色的布袍而已。
  廷上君臣之间关于各位进士的探讨并不激烈,或许是大臣们都已经知晓了嘉靖帝有些刚愎自用的性格,不想与他强犟,又或许是这次决选出个进士名次,本也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情,不值得与帝王起争执,于是上头的讨论简单而机械,甚至略显平淡。
  沈约感觉自己的掌心又有汗意了,他听到的帝王的那一笑,是满意而新鲜的,但他后头的那一笔字,不可谓不是自作孽了。
  果不其然,嘉靖帝见到那两个年幼的小和尚的时候又笑了,人对于稚儿总是格外宽容些的,另外嘉靖帝年幼继登基,想来年少时多少束缚,这一刻见到林郊野外的淘气小和尚,怎么不会生出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惆怅感。
  嘉靖帝将这纸画递给旁边的张孚敬,笑着评了一句:“切题。”众人都不知是哪位的画作得了皇帝的笑容和赞赏,只有沈约捏着手指,他既不敢表现出心有戚戚然的谦卑样子,也不能表现出心中坦荡荡的无耻模样,他只能略颔首,装作不知道嘉靖帝的眼神已经扫过来了。
  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这句话本身写得没有问题,但沈约是用一手金错刀写的,那手字明显有卖弄之嫌。甚么铁划银钩、铮铮铁骨,字是极好的,张孚敬也觉得这手字写得漂亮,不想嘉靖帝哼一声:“画蛇添足。”
  沈约心内长长纾了一口气,金错刀,亡国之君李煜的得意之作,他幼年下功夫描摹这种字体的时候,单纯是因为喜欢,绝无想过今朝能有此一用。
  这场小小风波算是过去了,皇帝的眼神也没有再瞟过来,反而在孙承泽、杨聪和一名五十多岁的新科进士身上移动,沈约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等待上头点出前三甲。
  “第一名,杨聪,第二名,方向和,第三名孙承泽;......第六名,汪珉,第七名,沈约......”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沈约才略微抬起头来,嘉靖帝似不解气一般,直勾勾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太过诡异,直接又不加以掩饰,张孚敬只能将这名考生单独唤出来,“沈约。”
  众目睽睽,沈约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列,嘉靖帝问他:“你是否满意自己的名次?”沈约勾着腰,“学生不敢。”
  嘉靖帝指着杨聪,“他得了状元,你是否心有不甘?”沈约依旧回答:“学生不敢。”
  说到杨聪,杨聪往前头走了几步,张孚敬顺势说道:“金榜题名,‘聪’字当改。”原来嘉靖帝名讳朱厚熜,张孚敬亦是本名张璁,为了避讳上讳,已于今年二月更名为孚敬。
  杨聪低着头,“学生听令。”
  皇帝看杨聪,“你是状元,朕赐你一字,宝儿,日后你就更名为杨宝儿吧。”
  杨聪谢恩,“学生多谢圣上赐名。”
  杨聪退后两步,这一小小插曲并没打断嘉靖帝对沈约的拷问,“朕问你,孙承泽与方向和皆不如你,为何他们一点榜眼一点探花,而你要居于第七?”
  方向和就是那位年岁最长的进士,听旁人讲,方向和的儿孙都已经满堂了,独他一心科举取士,想要中了进士光宗耀祖。孙承泽是世袭的官勋,到他这一代,已经稀释得差不多了,他靠着一个世袭的勋位,出来科考,原本以为自己点中探花全靠本事,不想半道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
  说谁最紧张,绝对是孙承泽,他才能不如方向和,但他形貌优胜良多,于是方向和点榜眼,他点探花,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排位和选择。但此刻皇帝对沈约表现出超过一般的兴趣,沈约其人,背景如何,孙承泽想了半晌,倒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杨聪看了沈约一眼,想要上去解围,不想,嘉靖帝又说:“有时候进一步未必百尺竿头,退一步也未必没有前程锦绣,是你自己要的这个名次,求仁得仁,即是如此,那就这样罢。”
  皇帝穿着轻袍,迤迤走了,张孚敬说:“金错刀,亡国字体也,天子见不得这个。”